字迹如人,信中言辞虽见长进,然元日次日凌晨回府乍见之态,目光坚定,举止沉稳,言之有物,俨然已初具嗣承家业的气度。
惟其如此,他所言方算掷地有声,令人重视。
此刻,王父未从他身上察觉异样,听其所言句句在理,便抚须颔首:“人无信则不立。此番归京紧急,事出有因便且作罢。日後若与人有约,必不可延误。”
他擡起头,儿子已长得比他更高,身躯健硕,看似已能顶风挡雨。至此时,目中只馀一片疼爱与克制的不舍,
“。。。原以为此次你可在府中过年。。。。此事可与你母亲,祖母,及你姐姐说过了?”
王英焕迎着父亲赞许的目光,胸腔忽如注入暖流,灼得喉头哽塞。同时,亦更坚定心中所念。
他点头一笑,再次抱拳:“儿子来寻父亲前,已向母亲与祖母禀明原委。姐姐处因时不我待,儿子已修书一封,请母亲派人代为转达。此番与父亲拜别後,儿子便即刻出发。”
说罢,他忽地後退一步,撩袍跪下,仰头神情郑重冲父亲道:“此去之後,儿子已下定决心,无朝中旨意,家中无大事,便不再擅离职守。儿子既有幸参与修渠此百年功业,自当兢兢业业完成使命,风光归来。”
“此番离家在外,方知父亲肩负之重。从前儿子轻浮无知,累父亲,母亲与祖母费心。此後必以振我王府门楣为己任,不堕父亲威名!”
儿子志向高远,壮志满怀,身为父亲,王父只有满腹欣慰,势必全力支持。之前顾惜他长途跋涉,妻子与母亲又将人霸占,以致父子二人直至临行前方得交心。
王父连连点头,忙将儿子扶起,连声道“好”。只是想到儿子此去不知何日方归,部中休假三日亦积下诸多公务。他身居要职,一举一动为人瞩目,自不可擅离职守为儿子送行。
眨了眨眼,强压下眼中酸热,他如同自己当年远行时父母所为那般,为儿子掸去肩上浮尘,整了整衣襟,轻拍其臂,最终只道一声“好!”
“且放手去做。为父在此静候我儿凯旋,光耀门楣!”
目送父亲入了兵部大门,身影再不可见,王英焕方从随从手中接过缰绳上马,引衆人往城门而去。
---
此时刚过辰时,京城九门已是车马络绎。幸而今日天晴,官道积雪早被扫净。几辆檐下悬着“王”,“付”字牌的鎏金马车徐徐停作一列。
王英姿将女儿交予贴身婢女,嘱咐莫受风寒,便披上大氅下了马车,朝最前方那辆规制最重的褐木马车走去。
王母与王老太君得知她来,忙唤人上车。
“你才出月子几月?不在车中看着女儿,这般冷天跑出来作甚?仔细受寒落了病根!”
“我外重孙女可好?车里够暖否?这般天气,偏带她出来作何?想为舅舅送行,日後机会多得是。”
王英姿却未上车,只立车窗边隔着一道挡风厚帘说话:“母亲还不知我身子?早大好了。且我穿得厚实,披风风帽俱全,连脸都护着,不碍事。”
又回祖母话:“祖母放心,您外重孙女有婢女细心照看,正睡得香,冻不着。再说我自生了她便未分开过,车上暖和下人周全,与其留她在家,不如随我同来送行。”
“看时辰父亲已入部衙,英焕应也快到了。我提前下来走走,省得一会仓促下车受寒。”
车上婆媳二人说不过她,便不再多言,转而絮叨早知英焕这般急走,该与他相看媳妇。又说起近来哪家女儿容德出衆堪为佳妇,如他年岁的公子少爷皆已娶妻生子云云。
王英姿在外头听着,心里却不由一沉。英焕当日仓促离京,便是因觊觎了不该觊觎之人。姐弟二人虽有通信,到底不便深谈。此番他归来突然,她亦无机会单独相问,不知两年过去,他心中是否已然放下。
未几,几道马蹄声自城内驰来,倏忽间疾停于车队旁。
“大姐?”
王英焕翻身下马,大步来到悬挂“王”字牌的马车旁,锐眸扫过车外一张张面熟的脸,先是对站在外面的姐姐拱手一礼,而後快步迎向正被下人搀扶着下车的祖母与母亲。
“祖母,母亲怎亲自来了?眼下天寒地冻,若因送我使您二位受寒,英焕万死难辞其咎!”
王母看了眼不远处整装待发的几人,知不宜耽搁,偏头示意。王府随从忙将车队後方一辆马车驱至近前。
“你今日方说要走,仓促间来不及备齐,只收拾了些日常用物。你无需担忧行程,车夫是府中老手,马也是挑的耐力好的,让他随行将东西送至,便会自行返回。”
王老太君亦在一旁温声道:“此去不知何时方归,这些皆是家中一片心意,莫嫌麻烦推辞。西北物资匮乏,你在那儿必是吃苦。既回了家,断不能叫你空手而返。听话!”
王英焕无法,只得收下。
路途遥远不宜久留,且祖母年事已高,姐姐産後未久,便是母亲一介柔弱女子,亦不宜在此严寒中久待。他连声承诺必会勤写信件,请三人速速回车上避寒。
婆媳二人恐他牵挂,遂被簇拥着回了车厢,仍不住嘱咐缺什麽便写信来,或让随从采买,万不可在吃用上委屈自己云云。
王英焕一一应下,亲手合上车门,落下厚帘,又立于东侧为姐姐挡着寒风送其回车。
王英姿刻意放缓脚步,见左右无人,方盯着他双眼低语:“此番。。。可都舍得了?”
身旁沉稳的脚步未见停顿,那双再不复跳脱的眼眸直直回视,语气轻松却坚定:“大姐如今已为人母,我亦担着朝廷要职。而今方知,与百世功业,加官进爵,家族兴衰相比,儿女情长难免浅薄。好叫大姐放心,待弟弟下次归京,说不得便是携妻带子。到时,大姐莫要吝啬体己,须为我儿女备份丰厚见面礼才是。”
王英姿定定凝视着他,目光如镜,似要照进他心底深处。片刻,她眉间微澜平复,缓缓颔首言好。
家人送行,本该是送远行之人。然王英焕执意不肯让女眷们在雪地目送,三人顾及已耽搁他时辰,便不再争执。
横竖该嘱咐的都已嘱咐,遂命车夫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