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皇後心头那点不快原就不剩多少,现下方算彻底消弭。
“你是姨母看着长大的,岂会不知你的性子?快快坐下吧。”
覃景尧自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三指厚的紫檀木盒,递与一旁宫女,方回身落座。
“此番回京,亦将为姨母与太子求得的菩提珠串带回。此乃大报恩寺主持无为大师,取寺中菩提新果,每一枚菩提子及其上经文,均为大师亲手琢制,并供于佛前四十九日。此珠已具佛性,常佩可静心安神,得佛法护身,保平安康泰。”
宫女已啓开盒盖,只见一大一小两条金丝坠穗的菩提手串,以金绸为衬,并排静卧。
幽幽佛香扑面,一股清心宁神之气拂来,令人不自觉神色舒缓,心境祥和。
郭皇後见之生喜,当即取出捧在手中细细抚看,爱不释手。而後褪下腕上红木佛珠,将新珠戴上。此刻脸上喜色,说一句喜上眉梢亦不为过。
郭皇後自然是信佛的。自潜邸时知夫君体弱,她便请佛像,抄佛经,为天子祈愿康健。日久天长,竟成了真心礼佛的信衆。
後天子登基,夫妻二人亦曾将此事归功佛祖庇佑。自此,凡遇难决之事,她便诵经拜佛,故这些年前朝後宫纵有风波,她皆可静心以待。
只是天子近来弃佛求丹。。。,思及此,郭皇後心头一沉,脸上笑意亦淡了几分。俄而又释然展眉,看向右下首正欲开口,忽目光一凝:“你近前来。”
覃景尧心中一动,依言起身行至凤台前,笑问:“不知姨母有何吩咐?”
郭皇後却未答话,只微微前倾,擡手朝右一指:“你扭过头去。”
然覃景尧此次却未依从,亦无意遮掩,大大方方道:“姨母若是问我颈上印子,我现下便可回了,此乃是夫妻密事,还请姨母勿要见怪。”
话音刚落,便闻一道拍案声乍响!
殿中宫人应声跪地,近前服侍的嬷嬷与宫女忙连声请息怒,一面有条不紊取来药膏,扶请皇後坐下。
覃景尧亦躬身口称:“姨母息怒。”
郭皇後原已对他那妻子不再追究,甚至心生松动,欲叫他今岁宫宴携妻同来--
“都退下!”
殿内宫人立时鱼贯而出,连贴身宫女嬷嬷皆未留。待只剩姨甥二人,郭皇後倏然起身步下凤台,指着他颈上伤痕冷颜怒斥,
“上次你被掌掴,今次更是划伤!她想做什麽,谋杀亲夫不成?!”
“你执意娶一介孤女为妻,便该教她懂得为妻本分,命妇之责!内需操持中馈,打理府务。外要仪端礼备,周旋得当!”
她既嫁为你妇,蒙受皇恩,忝居二品诰命之尊,一言一行皆关乎你之颜面,朝廷体统!自当明辨何事当为,何事绝不可为!而非一次次恃宠而骄,妄自尊大,竟至打杀夫主!”
郭皇後鲜少如此动怒,亦未见过这般粗野大胆的女子。偏偏素来睿智之人似昏了头般一味维护骄纵,纵得那女子一次较一次放肆!
彼之夫君,毫无敬畏!堂堂上说了,说打便打,说伤便伤!
此等女子,当真是--
郭皇後又朝他伤处皱眉一扫,甩袖行至凤台旁的红木宝架前,开啓一扇小门取了只青绿小罐,返身朝他臂上一按,旋即回座。
再开口时,语气虽仍厉,却明显缓了几分:“纵是你强娶于她,然你二人既为夫妻,婚後你待她万千独宠,费尽心思,举世难见。便有再大怨气,便是一颗石头也该捂化了!”
见下方那峻拔如松,长身玉立的外甥自始至终面色未改分毫,郭皇後便知,自己这一腔急火全作了无用功。
郭家虽无高官,然家风清正。家中嫡庶三房并旁支族亲,从未出过这般痴情种子。倒是在潜邸时,常闻世家妇人明贬实夸,说什麽管教不好家中子弟,不够上进,眼光挑剔操碎心云云。
太子尚幼,端方听话无需多虑,辜砚亦沉稳持重二十馀载,直至今日,方教她体会何为儿大不由人。
上座终究是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姨母。那一声无奈叹息,覃景尧不好置若罔闻。他将药膏收入袖袋,拱手一揖,便踱至茶案前振袖斟茶,而後双手托盏回到凤台前,擡臂奉上:“请姨母息怒。”
举臂约有三息,茶盏方被接去。覃景尧起身擡首:“姨母所言极是。千错万错皆是我的不是。我必自省己身,外辅国政,内齐家室,亦叫姨母再勿因我之事气怒伤身。”
然他话音刚落,便闻一声冷哼自头顶传来:“到此刻你竟还在维护!那女子到底给你使了什麽迷魂药,叫你昏头失智至此?”
“也罢,你如今位高权重,又已成家,我是管不了你了。只长此以往,家宅不宁,你何以安心处事?”
郭皇後提声唤人入内,吩咐取来一只描金匣子递与他:“你二人成婚已有些时日,新妇总不与各府往来,如何习得人情处事之道?这匣中所收,是近来京中诸府邸宴饮的请柬与程仪旧例。你且带回去,以她如今的身份,不拘是设宴待客,还是赴席周旋,皆可从中揣摩学习一二。”
“多与人走动,听得多了,见识广了,心境自然开阔。”
覃景尧接过匣子,躬身谢过,又道:“当日虽蒙圣上朱批诰命,终究仓促。冠服虽已赐下,却尚未行册封之礼。姨母身份尊贵,德望深重,届时还需劳烦您代为主持册封赐宴,以全礼制。”
他略顿一顿,笑意谦和:“说来惭愧,姨母与内子至今未曾相见。此次正可借机一见。内子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恭顺,姨母若见,定会喜爱。”
至此,郭皇後方回过味来。
怪道他今日任凭责难,原是意图在此!若非涵养所致,她险些气笑出声,这竟是逼她为那女子作脸撑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