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浴池时,蒸腾的热雾霎时吞没了凌厉轮廓,唯见如瀑乌发在水中逶迤,沾湿的长睫黑长而锋利,缓缓静落,似苍鹰敛翅。
小憩间,似有未竟之事掠过心头,然此念如露如电,转瞬即逝,既非当务之急,便任其抛于脑後。
*
三日之内,一干押解入京的乱党首恶,经大理寺初审,刑部复核,诏狱会勘,三司共审定谳。诸犯罪状昭彰,铁证如山,于森森牢狱之中,具状画押伏罪。
五日後,龙朔百姓蜂拥午门,万头攒动。满朝朱紫公卿列席刑台,新任尚书令,覃太尉着绛色官袍,佩金鱼袋,于监斩台上正襟危坐。
午时三刻,追魂炮响,一十八名主从犯背插斩标,刽子手刀起落间,依次就戮,枭首悬于午门,示衆三日。
*
朱漆大门上方,尚书令府的鎏金匾额灼灼生辉,府门前车马塞巷,貂蝉盈门。往来多是紫绶金章的贵人,却始终不见主人现身。
覃府管事年约不惑,领着青衣仆役往来迎送,铜鎏金腰牌上,银雀衔枝纹随步履隐现,雀喙垂下的三缕金丝流苏,恰显二品府邸的威仪规制。虽含笑纳下各色合乎章程的贺仪,但笑意却未达眼底,举手投足间的分寸感,恰似在宾客与府门之间划下一道无形藩篱。
宾客们皆是明眼人,贺词说得恭敬有度,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将贺仪交由管事登记造册後,便识趣地陆续拱手告退。
前院笙笑语喧嚣,却似被一道无形的墙阻隔,半缕声息也透不进後宅书房。覃景尧独坐紫檀案後,案头密报文牍堆叠如山,那是两年来积压的朝事机要,至今仍有半数未曾啓封。
书房内,紫檀木书架与案几泛着幽暗光泽,官窑青瓷笔洗静置一角,满室皆是这般沉敛的器物,无绣无彩,唯见木质纹理与瓷釉冰纹交错,素净得近乎冷肃。
这方阔大空间足容三进民舍,却只摆着几件家具,每件间隔丈馀,门窗洞开,朝阳倾泻而入,将整间厅堂映得通透明亮
沉水檀香的清冽气息袅袅萦绕,与红泥小炉上温着的,乃是由罪臣祠堂古茶树制成,饮後齿冷三日,朝臣暗称忠奸鉴,饮之变色者心虚的青骨凝香,
茶香随水汽缓缓升腾,在光束中化作缕缕轻烟。
他这边怡然自得,丝毫不觉繁重,付知戎却已按捺不住,他早已将来贺喜的宾客与所赠之物都打探了清楚,几次经过房门向内望,却见那人仍是低垂着眼,不紧不慢地翻着纸页,姿态与速度丝毫未变,仿佛能这样一直看到地老天荒去。
回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然当空,自下朝跟着他来到府上,至今已近两个时辰,
“太尉大人,侯爷,令公大人,辜砚兄,你既已回京,公务何时不能料理?倒是你我阔别两载,正该把酒叙旧才是啊!”
他在门廊外双手叉腰,来回踱步,靴底碾得青砖咯吱作响。门内书案後端坐之人却稳若磐石,连眉梢都未动分毫。
此处乃机要重地,天子密诏常存于此,擅入者格杀勿论,付知戎纵使焦心如焚,终究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眼见他仍无起身之势,付知戎苦思冥想之迹忽地灵光闪现,他抱臂斜倚廊柱,褐玉般的俊脸上浮现几分揶揄:“听闻令公大人在玉青得遇佳人,竟至乐而忘返,临行时当衆相护不说,归期还迟了两日。”
他故意拖长声调,“倒叫下官好奇,究竟是何等绝色,能叫令公大人这般人物都动了凡心?”
忽又话锋一转,故作叹息道:“不过辜砚兄此事办得却不地道,既然倾心,何不将人迎回京中?莫非要学那些薄情郎,做那始乱终弃之事?”
覃景尧未擡头,眼帘却是一颤,倒不是因他聒噪,而是忽而想起了那个女子,他垂眸瞥了眼左腕,手腕苍劲,空无一物,原本系在腕间的朱色手串早在回程途中取下,如今不知被收在哪个箱笼里。
算算日子离开玉青已有半月,归京之後忙于公务,临行前她的殷殷叮嘱早被忘之脑後,便是她的人也未曾忆起,此刻忽而念及,她含羞带笑的眉眼,欲语还休的忧思,倒似在眼前活了过来,
犹记那日分别,她拽着他袖角的指尖微微发颤,眼中噙着将落未落的泪,偏还要强撑着笑意道别。如今想来,自己返京後竟连只言片语都未遣人送去,不知那傻姑娘是否又躲在床榻偷偷拭泪。
覃景尧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眸底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依她那倔性子,怕是早就将泪化作怒气,此刻不定怎麽编排他的不是。
待来日重逢,定要揪轮廓淡漠着此事不放,少不得又要与他好一番不依不饶。
覃景尧不过失神一瞬便已回神,眸中浅笑如露水消尽,面上而锋锐,他垂目阅毕手中文书,随手搁在桌案右角,起身时广袖带起一阵松墨香。
不疾不徐踏出书房,身後雕花门扇应时而合,侍卫立即按刀肃立,同泽与将亭二人无声跟上,三人脚步声在廊下叠成一道回响。
“我倒是听闻这两年你家中甚是热闹,”
付知戎与他并肩朝外走,闻言也不避讳,嗤笑道:“那蠢货文不成武不就,不学无术,沉迷女色,我那老子若真舍了老脸给他谋个一官半职,那我们这侯府也离没落不远了,”
他烦躁地啧了声,转头环顾这满府清幽,委实艳羡:“还是你这儿好,门庭清净,连风声过耳都听得分明,後院安宁不说,时不时还能出去走走,偶遇佳人,实是快哉。”
忽地又凑近半步,挤眉弄眼道,“说来你与那女子因何结缘,可是温柔解意,貌若天仙?”
覃景尧对他的好奇置若罔闻,只淡淡道:“镇武侯秉性刚直,最恶徇私。你若觉後院空虚,本部稍後便遣人送几个去你府上,必定个个如你所言,温柔解意,貌若天仙。”
付知戎闻言如遭雷殛,後颈寒毛倒竖,不敢再触虎须,连连摆手告饶:“下官失言!令公明鉴,太尉海涵!我再不问就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收了尊口,若不然明日我可又成了满朝笑料。”
别人或是随口一说,但这话出自覃太尉之口,管你亲疏远近,必不落空。
付知戎虽自小习武,生得人高马大,相貌英挺,但惧内之名却是满京城人尽皆知,与同是武将,擅使长枪的王家嫡女成婚五载,至今未纳妾室,身边伺候的更没一个女子,
他母亲镇武候夫人不是没有微词,也曾送了美婢过去,可到最後不仅人没收成,自己百般低声下气的赔罪讨好,还是免不了挨了一顿好打,次日顶着张青红发紫的脸上朝当值,惹得好一番笑话。
偏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言道与夫人打是亲骂是爱,琴瑟和鸣。亦是由此,再没人给他身边送人,若今日真有女子过府,那便不是梅开二度,而是罪加三等了。
覃景尧向来蛇打七寸,既他识趣闭嘴,难得手软,放他一马。
他这边云淡风轻,风光霁月,付知戎却还心有馀悸,暗自咬牙腹诽,“护得这般紧,你倒是将人接进府啊!”
却在他眼风扫来时,堆起十二分谄笑:“我今日可是特意告了假来的,上回在玉青被明远兄截了胡,这次你说什麽也得陪我去西郊赛马,”
“听说那儿新来了匹大宛驹,通体雪白,跑起来像道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