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35章辗反侧
戌时初,付知戎下值回府,一身官袍未换下,腰间佩刀也未解,便被夫人一把拽住,径直拉进了屋内。房门在二人身後轻轻合上,他却如临大敌般浑身一凛,一身健硕的肌肉骤然绷紧。
不等夫人发问,他已抢先弯下腰,小心觑着夫人脸色,赔着笑道:“夫人有话好说,千万莫动手。若是为夫的错,我这便给夫人赔罪。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夫人不快,我立时打上门去,定替夫人讨个公道!”
“公道?呵!”
王英姿冷笑一声,撒开手将人一推,径自在主位坐下,一掌拍在案上,凤眸微眯,审视着他试探道:“那你可能去尚书令府,替我讨个公道?”
付知戎心头猛地一跳,瞬息间心念电转,却怎麽也想不出她何时与尚书令府结了梁子。这公道他自是讨不回的,只怕去了还要被剥下层皮,却不妨碍他面上义正辞严道:“尚书令府门第固然显赫,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若真是他府上理亏,我必定拼尽全力也要为夫人讨个公道!”
青梅竹马,结发多年,王英姿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色厉内荏?心头火气虽渐消了几分,却仍不肯松口,定要从他这里问出些蛛丝马迹来。
“好!夫君身负戍卫皇城之责,素来眼利如炬,刚正不阿。你来说,那覃令公隐瞒身份,欺骗无辜少女,害得好人家女儿沦为见不得光的外室。此举可算有违公道?该不该讨?!”
“隐--”
付知戎猛地擡起头,虽未言语,但脸上神情已将心中震动表露无遗。
“他竟真隐瞒身份,骗了人家清白女子去做外室?!”
王英姿虽心中已有猜测,却终究还存着一丝侥幸。此刻在至亲至爱之人面前,压抑了一整日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再也按捺不住,当即破口大骂起来。
“堂堂国之重臣,当朝二品,更是皇亲国戚,竟用如此手段欺瞒一个无辜女子!官场朝堂上的狠厉决断,竟拿来对付一介弱质女流,实在无耻之尤!”
“浓浓那般坦率真诚,可人疼惜,连我都忍不住心生喜爱,他怎能如此狠恶,连这般纯然的女子都骗?!浓浓与我脾性相投,我只听闻便已怒火中烧,她若知自己一片真心遭人欺瞒,该何等愤怒,何等伤心?又该如何自处!”
王英姿说到激愤之处,推己及人,若有人敢这般坑骗作践于她,早已恨得双目赤红,不将那人痛打一顿,使其身败名裂,绝难消解心头之恨!
她忽地想到什麽,猛地将矛头转向那高大健硕却瑟缩一旁的男子,咬牙诘问:“浓浓便是覃令公在玉青遗情的那位女子吧?那她为何会来到京城?那覃令公当真就这般将她无名无分地养在外头?你是何时知晓的?又究竟知道多少?你既早知道,却还为其遮掩,莫非与他同是一丘之貉?!”
付知戎慑于她怒意高涨的气势,不敢作声。既已被看破端倪,便再不敢隐瞒,只得老老实实有问必答,却也不忘为自己叫屈:
“夫人容禀!我只知令公在玉青时确曾隐瞒身份,亦是听了京中传闻才推测兰姑娘许是同一人,其馀内情我一概不知啊!以令公大人城府,他若存心隐瞒,为人下官者又如何得知?我每日回府,眼中唯有夫人一人,身边随侍尽是男子,便是出京公干也有三从替夫人盯着,上天明鉴,我断然不敢有半分二心!”
他一口气说罢,又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道:“况且夫人实在不必如此动怒。令公大人虽隐瞒了身份,可莫说你我,便是满京城谁不知他极看重那兰姑娘?否则怎会百忙之中纡尊降贵,亲自陪她去梨园听戏?”
“夫人也常说令公位高权重,以他的身份权势,若只想安置一个女子,直接纳入府中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章隐瞒身份?依为夫浅见,这其中定然另有外人不知的内情。”
王英姿方才被怒火冲昏了头,此刻听他细细分说,不由也觉出几分道理来。
是啊,以那人的身份地位,世间万物几近信手拈来,又何须处处提防,刻意隐瞒?
见她神色渐缓,付知戎着实松了口气,顺手抛开佩刀,褪下官袍,将她拉到身旁坐下,温声道:“终究是他人私事,夫人实在不必如此动气。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夫人又怎知对那位姑娘而言,这定是桩坏事呢?”
毕竟她一介孤女,原本连尚书令府的门槛都难以触及,如今却不仅一步踏入高门,更得府主倾心宠爱。虽尚未正式入府,也不过是早晚之事。于她而言,便说是泼天的富贵和运气,也毫不为过。
付知戎的教养令他不会过多议论女子私事,再者这终究是友人兼上官的风流韵事,实不该终日挂于口上。
王英姿出身高门,岂会不知门第之重。尚书令府门庭煊赫,不知多少女子趋之若鹜却求而不得。其中既有内情,令公又如此紧张宠爱于她,想来日後必有安排。如此看来,于她而言,倒也算是一番造化了。
一桩心事暂了,另一桩却仍悬在心头。“你是不知,英焕数日前见了浓浓一面,便就此倾心。今日我偶遇浓浓时,英焕恰也在场,碍于情面,我只得为二人简单引见。奈何英焕情难自抑,言语间恐有逾越。我已将其中利害告知于他,并命他收拾行装暂避风头。你且安排一下,明日便让他出京,最好过三五个月再回。”
“此外,我已请母亲待父亲回府後言明厉害,并代为修书,言明英焕实属无意冒犯。你且再拟一封大意相近的书信,派人送往令公大人府上。”
付知戎着然不知其中竟还牵涉妻弟,神色霎时凝重起来。寻常男子尚且容不得妻妾遭人觊觎,更何况是那般唯我独尊之人。
旁人不知内情,他却心知数日前鹰隼频频出入京城缘由为何。更何况,他说有内情绝非空谈。大费周章为那位姑娘弄了个有名有姓,经得起查证的假身份,单是这份用心,便知他眼中绝容不下半粒沙子。
妻弟哪怕只是心存倾慕,也还是暂避为上。只盼令公能看在往日情分上,手下留情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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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日多着广袖深衣,衣衫色泽多为墨蓝,深青,墨绿与素白等冷色。如在玉青时令她一见倾心,日渐情深的那些清淡雅致的蓝衫浅衣,倒是鲜少得见了。
兰浓浓垂首拈线,心思不由飘远一瞬,又赶忙收敛回来。缝制腰带不比寻常衣衫的柔软料子,其材质更厚实硬挺,每一针出入都需格外用力。即便她针剪顶针一应俱全,纤指之上仍被磨出了几道浅浅的红痕。
右中指顶针之下已隐隐鼓起一个血泡,她专心致志竟未觉出痛楚。一想到这腰带系于他腰间时英挺卓然的模样,脸上便不由地漾开蜜也似的笑意,连房中有人悄然进来也浑然未觉。
覃景尧被她无视,也不着恼,只负手静立原处,细细打量她今日难得的精心装扮。
发丝尽数梳拢,挽成一个浑圆的髻子,愈发衬得她五官清丽,脸蛋精致小巧,颈项纤秀白皙。
发间簪着连缀成片的粉黄蜜色碎花珠翠,那支熟悉的铃兰芙蓉簪悄然点缀,脑後簪子下垂着长长流苏,随着她俯首的动作滑落襟前。髻前更压着一顶紫粉描金的莲花发冠,华美生辉。
她相貌清秀,脸颊丰润莹洁,更难得是气血充沛,经这些时日精心调养,容光焕发更胜以往,肌肤白里透粉,一看便知身子极是康健。
只稍加妆点,七分的容貌便焕发出十二分的神采。那些珍宝珠玉非但压不住她,反而将她骨子里带来的十足自信,衬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矜贵气度。
峨眉淡扫,朱唇轻点脂色,额间一朵粉莲细细勾描,莲之澄净清绝之气顷刻扑面而来。
清新淡雅,却令人见之难忘,回味悠长。
他也便这般怡然自得,独自驻足品味了半晌。随後方才提步上前,俯身弯在她背後,静观她素手纤纤如穿花拂云,动作娴熟而温婉,别有一番沉静风致。
目光缓缓上移,最终落在她盈盈含笑的脸庞上。她心中无甚欲求,便总能无忧无虑,即便独处亦能自得其乐,不为外物所扰。却也似与外间隔绝开来,无端生出几分难以触及的疏离感,教人望之难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