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第66章囚车,惊惶
通往盛京的官道上,积雪已深达半尺,车马难行。夜深寒重之际,忽闻数道沉闷马蹄声破雪而来,间杂似有重物拖拽之响。
“副使大人!积雪深厚,马匹疲极,属下恳请暂停休整!”
几息後,後方令至,“就近修整,半刻钟後啓程!”
“得令!”
前方三骑应声嘶鸣,待骑士飞身下马,齐齐卧倒雪中,喷出团团白雾。
此些马匹本是特选的耐寒良种,应付寻常雪路本不在话下,然京中严令,务必于元日子时前抵京。遂一路快马加鞭,体力耗损大半,又逢新雪覆路,阻力倍增。
距子时仅馀一个时辰,却仍有三十馀里之遥。时限迫在眉睫,然若不休整强驱,这些骏马恐未抵京便要先废于途中。
驭马三人亦席雪而坐,边喂马饮水,边透过蒙眼的黑纱,望向後方那架无轮车厢。
其上悬两盏琉璃灯,昏黄烛火在冰天雪地中漾开萤萤微光,散着些许暖意,却与当下情境极不相宜。
说来,若非因车厢中人身份尊贵,不敢怠慢,为备这辆不侵风雪,便于疾行的载具而耽搁许久,此刻他们或已望见京城巍峨的城墙。
这一行人,乃是于半年前奉调赴西北,任云泽渠渡槽段督工护军副使的王英焕所率。
尚书令休妻另娶之时,他们皆在各地办差,後又随赴任上,对京中消息本就不甚通达,终日通宵达旦,更无暇关注朝廷大员私事。若非副使大人慧眼如炬,恐待他们的便是见死不救之罪,捉拿问审。
只是不免好奇,这位贵夫人何以在元日出现于距京数十里之遥的永丰镇?为何身旁无一侍卫婢女?城中未闻官府寻人,这一路亦未见尚书令府卫队踪迹?
此间怪异,亦正是王英焕所疑。
近两年的磨砺,已将他身上官家子弟的心高气傲,随性妄为尽数磨去,气质沉凝。他下马行至车窗前,拱手恭声道,
“劳夫人稍候,用些热茶。待马儿歇足,子时前必能抵京。届时下官等定护送您安然回府,亦会向令公大人陈情请罪。”
车厢内寂然无声。王英焕身形微顿,擡眸迅速扫视四周,门窗皆是他亲手自外封死,周边雪地与来路亦无新痕,一路更是寸步不离。若这般严防死守仍能看丢,除非她能飞天遁地。
他心知她是恼他枉顾意愿,如同押解囚犯般将她困于车中强行带回,方才缄口不言。然若非她突兀现身于长街,被他认出时又应对异常,更执意拒绝护送,所言种种皆难以自圆其说,他亦不愿以这般相待。
至于留她孤身一人,在冰天雪地中蹒跚独行,更是绝无可能。为保她周全,唯有冒昧相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他直起身,黑纱下的目光如刃扫向暗处。雪野寂寂,惟闻人马呼吸起伏。正欲告退,忽闻车内人开口,声息紧绷。
“此地距妙峰山还有多远?”
他怔了一瞬,敛神回道:“尚有十馀里。”
车内静默片刻,又道:“你把车窗打开。放心,我怕冷,不会跳窗。冰天雪地,我更不会自讨苦吃。”
王英焕默然片刻,未再多问,抽刀撬下右窗外横封的扁木。
“不知夫人可还有吩咐?”
“稍後出发若能加速,烦请尽量快些,到妙峰山。”
王英焕微蹙眉头,心下虽疑却未多言,应声称是。垂眸静候片刻,车厢内再无动静,车窗亦未开啓。
此时人马已歇足,正待整装出发。他召来二人,朝车内道一声“告罪”,令二人前後扣紧车厢擡起,挥长刀猛力劈入底板,臂腕微震,冻结的雪块砰砰砸落。
五六刀後,木板已光洁如初。再度挥刀,雪花纷飞,直至板底覆上一层薄雪,方收刀入鞘。
车厢稳稳落回雪面。王英焕命手下上马,朝车内拱手:“请夫人坐稳。”
随即扬声道:“走!”
“得令!”
驭马声接连响起,官道上再不复寂静。车厢内炭火燃得正旺,座椅脚下铺着厚毯,身上亦裹着干燥软和的棉衣与披风,可兰浓浓还是觉得冷,一种寒彻肺腑的冷。
她抱紧自己缩在火炉旁,紧闭双眼。她本该如方才那般,全神贯注思忖如何为姑姑们脱身,如何应对他的怒火,之後又该如何面对。。。
可那些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却如决堤洪流,趁她一时心防松懈,冲开枷锁,在脑海中翻腾肆虐,将她狠狠拽入名为懊悔,愧疚与怨怪的无底深渊!
她悔不该提前下车。若乘那马车直至车主人家门前再下,便不会半途被人发现。若她对英姿姐姐弟弟的样貌稍加留心,便可及时认出,先行避开!
姑姑们冒险为她备好万全之策,助她脱身,连前路皆已打点稳妥,却全因她一时失慎,致使衆人数日心血毁于一旦!
更可悲的是,她已出师未捷,姑姑们却毫不知情,仍要为此承担後果。
而此时,他恐怕早已察觉,或已对姑姑们厉声逼问!
兰浓浓猛地低头咬住衣袖,坚韧厚实的布料竟被她生生啮破。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为何不在醒来时便断然回返?为何要顺势接受姑姑们的安排,将必然的後果与责任抛诸脑後?
她分明自私至极。为求自由,为遂己愿,竟将本不相干的姑姑们拖入泥潭!
她本有机会挽回,令一切维持原状,却偏要权衡利弊,觉得机不可失,做了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还有王英焕,她们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她已裹得只馀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天还下着雪,他为何竟还能认出她来?又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不顾她的意愿,如关押囚犯般将她强行带回!
衣袖的裂口因她激动已撕扯近半,牙齿被硌得麻木酸疼,口中腥气弥漫,指甲亦因过度用力而外翻出血。
兰浓浓被这尖锐的痛意刺醒,手指松开,齿关亦松,急促的呼吸终于畅通,却又沉重得令她头晕目眩,身形摇晃间在颠簸中摔倒在地。
万幸的是,脑中翻涌的负面情绪亦被打断。她忙深呼吸强压心绪,缓缓坐起身,抹了把脸,任指尖灼痛钻心。
是她着相了。
若不提前下车,待至车主人家附近,人多眼杂反倒更难脱身。一旦被发现,事态只会扩大,更会牵连姑姑与庵中清誉。
至于被认出,现下想来,元日这般佳节,如此天气,她一女子独身在外疾行本就惹眼。且说到底,王英焕等人亦是一片好心,以为她需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