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停稳,我便看到不远处三五成群的人堆里,投来几道复杂难辨的视线。
几位衣着朴素的女老师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目光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这辆车上,又迅扫过刚下车的林雅茹和我。
晚风断断续续送来几句刻意压低却难掩尖锐的议论
“啧,看见没?廖涛那个贪官都上刑场了,还能给他老婆留这么一辆好车?这得是多少民脂民膏换来的?我看呐,这车迟早得被收回去!”
“可不是嘛,都这样了,她林雅茹还敢这么招摇?也不怕戳脊梁骨……”
“哎,快看,开车那个小伙子是谁?看着挺年轻啊?该不会是……啧啧,四十多岁了,老公刚死,这就开始包养小白脸了?真是……”
那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鄙夷,引得旁边几人出几声心照不宣的嗤笑。
林雅茹显然也捕捉到了那些如芒刺般的目光和议论,她下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搭在车门上的指尖微微泛白。
但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脸上的表情反而绷得更紧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她拢了拢那件与周围环境和崭新座驾都格格不入的旧开衫,挺直了脊梁,向我投来一个示意“走吧”的眼神。
……我关上车门,锁车声在略显嘈杂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清脆。
那些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但探究、审视、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眼神并未消失,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匝匝地围拢过来。
就在我绕过车头,完全暴露在礼堂门口更明亮的灯光下时,那几个刚才议论得最起劲的老师,尤其是其中一位戴着金丝眼镜、颧骨略高的中年女教师,终于看清了我的脸。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巴微张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她旁边那几个刚才还附和嗤笑的同伴,也像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幸灾乐祸和鄙夷瞬间被惊恐和难以置信取代,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只剩下远处礼堂隐约飘来的音乐声和晚风吹过树叶的沙响。
那位金丝眼镜的女教师最先反应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谄媚又极度尴尬的慌乱,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干涩地挤出一句
“苏……市长?您……您怎么来了?”
我停下脚步,目光冰冷地扫过她们几个,最终精准地落在那位率先认出我的“徐老师”身上。
嘴角牵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那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道冰冷的刀锋。
“徐老师,”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尴尬的死寂,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好久不见。”
我向前一步,直接走到了这位徐老师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额角瞬间沁出的细密汗珠和镜片后躲闪的眼神。
周围的空气仿佛又降了几度,其他几个老师连呼吸都屏住了,噤若寒蝉。
我微微低头,视线如实质般压在她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看来,几位老师对我的座驾很感兴趣?正好解释一下这辆奥迪a8L,是当初我市成功引进并打造一汽奥迪产业园后,德国奥迪总部为表示对临江市政府长期合作的重视与感谢,特别赠送给市政府的几辆公务用车之一。它属于临江市政府国有资产,登记在册,每一分钱的油费和保养都有据可查。我,苏维民,作为市长,只有公务期间的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我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和另外几个老师瑟缩的身影,语气陡然加重,带着凛冽的寒意
“它更不属于那个已经伏法、死有余辜的贪污犯廖坤!听明白了吗,徐老师?”
“明白…明白!何市长,我…我们刚才就是瞎聊,口无遮拦,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徐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议论时的刻薄和得意。
其他几人更是连声附和,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我冷冷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们一眼。这种程度的敲打,点到即止就够了。过多的纠缠,反而显得我失了身份。
林雅茹一直站在我身侧稍后的位置,静静地听着。
在我开口质问徐老师时,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旧开衫的衣角,指节再次泛白,但当她听到我斩钉截铁地撇清车辆与廖坤的关系、听到徐老师等人狼狈不堪的道歉时,她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一直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虽然她依旧没有抬头去看那些议论者,但原本苍白的面颊似乎恢复了一点点血色,一直努力挺直的脊背,在无形的压力卸去一部分后,似乎挺得更直了些。
我转向林雅茹,脸上的冷冽瞬间敛去,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尊重“林老师,我们进去吧?别让各位领导久等。”
“好。”林雅茹的声音很轻,却比刚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稳定。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礼堂那扇灯火通明的大门,眼神里多了一丝被支撑起的勇气。
我们不再理会身后那群噤若寒蝉、恨不得原地消失的老师,并肩踏上了通往礼堂大门的红毯。
这一次,周遭那些复杂的目光里,除了审视和好奇,更多了几分敬畏和忌惮。
温暖的灯光终于完整地笼罩了我们,将身后的阴影和窃窃私语暂时隔绝。
但我知道,踏进这扇门,不过是进入了另一个更微妙、更复杂的舆论场,而林雅茹身上那件洗得白的旧开衫,在满堂衣香鬓影的映衬下,依然会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校长冗长而充满官腔的“临江一中未来十年宏伟蓝图”致辞,优秀学生代表略显刻板的获奖感言,几个本地小企业赞助商言不由衷的“支持教育”……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虚假而沉闷的和谐之下。
我端着几乎没动的香槟杯,站在角落,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有些游离。
我对这些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