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建文明城市共建和谐家园”——鎏金标语在污水中剥落。
我忽然想起上周《临江日报》头版登着她挽我手臂视察新区的照片,配图标题是
“贤伉俪齐心擘画城市蓝图”。
她那时的笑容端庄温婉,包臀裙长度严格卡在膝上三公分,小腿套着最厚的透光丝袜,连珠宝都只选最温润的珍珠。
而此刻,她指间的钻戒在烈日下折射出冰锥般的寒芒,臀线在紧身裙束缚下绷出情欲的张力,像个赴死的暗夜女爵。
我攥紧方向盘,指甲在真皮包裹上刻出深痕。视线尽头,堤坝护栏边那道瘦削的影子转过头来,果然是李伟芳。
二十年岁月竟未压弯他的脊梁,反将少年时的羸弱熬成一把淬毒的钢刃。
洗褪色的蓝涤纶衬衫空荡荡挂在肩上,裤脚沾着泥点,廉价塑料拖鞋与母亲12厘米的Jimmychoo高跟隔着三米砾石路对峙,像两个错位时空的坐标轴轰然相撞。
风送来他嘶哑的笑声,刀片般刮过耳膜
“江老师还是这么靓,难怪当初宁愿抛下老公,连夜和维民一起跑去上海,也不愿留在蓼花坪教书写字,大城市真养人啊。”
母亲高跟鞋陡然顿住,鞋尖碾碎半颗石子——李伟芳口中的老公,就是我初中同桌何泽虎。
当年母亲为带十四岁的我在蓼花坪立足,只能嫁给了何家老大何泽虎。
这场婚姻只维持到我被交大录取………
他向前踉跄半步,塑料拖鞋在滚烫的地面打滑,露出脚踝处狰狞的烫疤——那是1999年母亲宿舍失火时,他冲进火场抢出她备课笔记留下的勋章。
“上海啊……”
他眯眼打量母亲被夕阳镀金的轮廓。
“我扒运煤车找过去的时候,你正挽着这维民逛外滩。”
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戳向我藏身的树影方向,“当初那个瘦弱的家伙,如今却成了副市长,真是造化弄人啊,以前,他叫你妈妈,可现在,报纸上都说他是你丈夫!”
母亲肩胛骨在西装面料下骤然绷紧,像拉满的弓。她没回头,涂着蔻丹的手却扶住奥迪车顶,金属漆面倒映出她嘴角冰凉的弧度
“伟芳,我给你订了去澳洲的机票。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大海么?现在,老师满足你是愿望………”
她的声音是市政会议厅里念稿的平稳,但套裙腰侧那道蕾丝镂空下,我窥见一小片肌肤正剧烈起伏。
“明早就起飞,永远别再回临江。”
李伟芳突然弯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胛凸起如折断的翼骨。再抬头时,他手里多了一把沾着泥浆的野蓟花,绛紫色花瓣蔫萎如凝血。
“当年你改嫁前夜,”
他把花举到鼻尖深吸,目光却毒蛇般缠住母亲裹在黑丝里的小腿。
“也在我家院子摘过这种花。”
帕萨特空调出风口嘶嘶吐着冷气,我齿间却弥漫开铁锈味——那是蓼花坪夏夜的味道。
暴雨冲刷着李伟芳家院墙外偷听的我,12岁的我听见母亲在窗内说
“伟芳,把身子转过去……老师教你认字。”
木床吱呀声混着野蓟花的涩香,成为我晋升副市长听证会上最常惊醒的梦魇。
此刻堤坝上,母亲高跟鞋尖缓缓转向那束野蓟。
缀满水钻的鞋跟悬停在花茎上方,像断头台的铡刀。
闰六月的溽热凝成水珠,沿挡风玻璃蜿蜒爬行,像一条条透明的蛞蝓。
堤坝上,李伟芳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住母亲左手腕,染着泥垢的指甲陷进她铂金婚戒下的皮肤——那枚戒指内圈刻着市政大婚礼仪公司设计的缠绕藤蔓,此刻在夕照中勒出深红印痕。
我把帕萨特车窗摇下半寸,河风裹着淤泥的腐臭灌入鼻腔。
堤坝上,李伟芳佝偻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还是记忆里蓼花坪中学那个瘦猴般的少年,只是洗得白的夹克衫裹着过早佝偻的脊梁,像一根被岁月压弯的芦苇。
他焦躁地搓着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污垢。
母亲高跟鞋的脆响碾碎寂静。
晨光勾勒出她裹在墨黑职业套裙里的锋利线条——意大利绉绸面料吸走所有多余的光,唯有包臀裙侧那道蕾丝镂空随步伐若隐若现,暴露出裹在透肉黑丝里的大腿旧疤。
她在距他三步处停住,下颌微扬的弧度精准复刻市政厅新闻照里“副市长夫人”的倨傲。
“曼殊老师……”
李伟芳喉结滚动,突然扑通跪进潮湿的苇丛。
淤泥瞬间浸透他膝盖处的裤料,他却浑然不觉,只颤抖着从夹克内袋掏出一只绒布小盒。
盒盖弹开的瞬间,一枚镶着碎玻璃的合金戒指在曦光中折射出廉价虹彩——像极了中“穷小伙用老妈的戒指求婚”的翻版,但更显寒酸。
“跟我走吧!江老师,我比维民更爱你………”
他嘶声哀求,指甲抠进泥里,“上海那年我没找到你……可我等到了!现在你男人死了,那个副市长不过是你的儿子,他不配做你的男人……”
“闭嘴,他不配,难道你就配么。”
母亲的声音比河面的冰碴更冷。
她高跟鞋尖向前半步,鞋跟精准碾住那只打开的戒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