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声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塞满了整个空间,充满了对自身遭遇的绝望,对腹中可能存在的、不请自来的生命的恐惧,以及对刚才那瞬间来自至亲至爱之人的暴力所感到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狭小的车厢变成了一个漂浮在黑暗中的、盛满无声悲鸣的囚笼。
引擎早已熄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我们,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两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埋在臂弯里的呜咽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一种近乎窒息的、断气般的抽噎。
她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红肿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她的手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轻柔,隔着那件宽大的旧衣,缓缓地覆盖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指尖微微蜷缩,仿佛在触碰一个看不见的伤口,一个正在缓慢成形的、充满耻辱烙印的烙印。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彻底认命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悲凉,回答了之前那个悬而未决、却又在刚才的爆与崩溃中昭然若揭的问题
“维民……我懂你的意思了……”她的目光依旧茫然地投向挡风玻璃外浓稠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它,看到了一个更加绝望的未来。
“……这孩子……不能留。”
最后三个字,轻如叹息,却像淬了寒冰的判决,重重地砸落在死寂的车厢里,也砸落在她自己那早已被蹂躏得破碎不堪的灵魂之上。
那只覆盖在小腹上的手,微微颤抖着,收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我们溺毙时,她的声音又响起了。
不再是试探,而是一种近乎呓语的、带着破碎颤音的絮叨,断断续续,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那颗早已被愧疚和责任碾得千疮百孔的心。
“维民……”她没看我,空洞的目光黏在车窗外飞逝的虚无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衣料,“你……你也是知道的……李伟芳他……”她顿了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间出细微的咕哝声,仿佛咽下的是玻璃碴,“他今年……也二十六了……村里……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娃娃都能打酱油了……”
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窜上来。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皮革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像是没察觉我的紧绷,或者根本无力顾及,自顾自地继续,声音轻飘得如同梦呓“……他家里……穷得叮当响……那几间破瓦房……下雨天都漏……哪个……哪个正经姑娘看得上他啊?他爹娘……走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就是……就是放心不下这根独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带着压抑的泣音,“现在……现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压抑的火山骤然喷,声音嘶哑地劈开车厢的死寂,带着滚烫的熔岩和血腥气,“好不容易有个城里来的傻女人,被他当众扒光了衣服按在桌子上操,还不用负责?!好不容易有个现成的子宫给他留种?!”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
但片刻后,她竟又挣扎着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深切的痛苦,却也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让我心寒的坚持。
“维民!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刺伤的委屈和难以置信,“他……他也是我教过的学生啊!当年……当年在村小……他和……和你……都是坐在我眼皮子底下的孩子!看着一个自己教过的孩子……就这么……就这么毁了……孤零零的,一辈子……连个摔盆捧瓦的人都没有……我……我这心里……”她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出沉闷的响声,“我这心里……刀绞一样啊!”
“同情心?!”这个词像点燃炸药的引信,我所有的理智瞬间灰飞烟灭。我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吱——嘎——!”
刺耳的摩擦声撕破夜空,轮胎在土路上拖出长长的印痕。
巨大的惯性将我们狠狠掼向前方又拉回。
我根本顾不上这些,解开安全带,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转身死死盯住她!
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苍白惊惧的脸上。
“你跟我谈同情心?!”我几乎是咆哮着,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带着血沫星子,“李伟芳有没有后代,打不打光棍,关!我!们!什!么!事?!啊?!告诉我!关我们什么事?!”
我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前倾,几乎要压到她身上,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
“他毁了!他活该!那是他李伟芳的命!是他祖坟上冒的什么烟!他穷,他娶不上老婆,他断子绝孙!”我的声音因为嘶吼而破裂,“这他妈的是他自作自受!这世界上的可怜虫多了去了!凭什么?!凭什么就要牺牲你?!凭什么就要你脱光了衣服躺在那种肮脏的桌子上,张开腿让他糟蹋,给他当生孩子的机器?!就因为你教过他?!就因为你那点可笑的、泛滥的、不分对象的圣母心?!”
车厢内只剩下我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和母亲压抑到极致的、濒死般的抽噎。
她被我吼得彻底懵了,身体缩在椅背的角落,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残留的污迹和绝望。
她看着我,那眼神不再是委屈的辩解,而是彻彻底底的、被这赤裸裸的残酷现实击穿的茫然和恐惧。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那滔天的怒火如同撞上冰山的海啸,瞬间冻结、碎裂,化作无数冰冷的、尖锐的碎片,狠狠扎回自己的心脏。
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悲哀排山倒海般涌来。
我颓然跌坐回驾驶座,双手再次狠狠捂住脸,滚烫的液体从指缝汹涌溢出,混着压抑不住的、如同负伤野兽般的呜咽。
“妈……”声音被泪水浸泡得浑浊不堪,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心碎,“你的同情心……你的责任感……不该用这种方式……不该用你自己……不该用……用这种方式来偿还啊……”后面的话语被剧烈的哽咽彻底吞噬,只剩下沉重的、绝望的抽泣在狭窄的车厢里反复回荡,撞击着冰冷的车窗,也撞击着我们早已支离破碎的灵魂。
引擎早已熄火,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我们两人,被困在这由屈辱、牺牲和无法调和的痛苦所铸成的、移动的囚笼里,驶向一个同样看不到尽头的未来。
那只被她下意识护住的小腹的手,在黑暗中,似乎微微地、绝望地抽动了一下。
几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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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妇幼保健院VIp特诊室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过分洁净的消毒水味、院长谄媚的笑容、以及B室里冰冷的耦合剂气息彻底隔绝。
电梯平稳下行,光亮的轿厢壁映出我和母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