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银杏树
万国公墓如明朝的醉白池一般,依山傍水,回廊曲径,毫无墓地之清冷寂灭,反倒像江南园林,游荡其中竟觉丝丝惬意。
秦褚生迎着风,身後跟了几个弟兄,一行人在墓园中四处寻找江府的嫡女。远远望见一排银杏树的时候,秦褚生让其馀人等原地待命,随後独自走了过去。
梅雨季的结束总会和秋天不期而遇,夕阳映着金色的银杏树,留下一地斑驳。
叶落无声,纷纷扬扬,浅淡的光辉之下,有一个瘦小却挺拔的黑色背影,叶子飘过她的风衣,好似水墨江南的一点馀晖。
秦褚生看向这傲然孑立的身姿,慢慢停下了脚步。
江顾文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座墓碑之前,她微仰着头,神情冰冷,若非眼底的泪光,旁人绝然猜不到,这座墓碑下埋葬的尸骨,会是她的母亲。
秦褚生最初来到江府,曾与江太太有过几面之缘,那是一位高贵优雅的女子,一件素色旗袍便能将她衬得淡然出尘,一颦一笑仿若皓衣谪仙,当是倾国倾城的美。
江太太比江老爷子小了十二岁,是江老爷子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发妻。早些年江老爷子势头正盛的时候,她却每日吃斋念佛,不愿过问红尘俗事,虔心为丈夫偿还满手罪孽。
後来,海外的摩登思想传至了上海,可江太太依旧大门不出丶二门不迈,不管身处什麽时代,她还是前朝的女人,此生决意不嫁二夫丶不随二主。虽然每每劝说,但深知江老爷子金盆洗手俨然无望,她便绾了妇人髻,一心一意地为江老爷子生儿育女,操持家业。
流年似水匆匆过,江顾文的眉眼如今也长开了,秦褚生虽再记不清江太太的音容,但江顾文的偶然一个回眸,他便瞧见了江太太的影子。
多少年了?
秦褚生盯着江顾文的背影,思绪却早已飞去了九霄云外。
究竟过了多少年了?他初来乍到之际,江顾文还是一个萝卜高的小豆丁,整天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不由分说地提出各种无理要求,最过分的一次,甚至叫秦褚生帮她去摘天上的月亮。
秦褚生一开始并不敢违逆江府千金的心意,只得对江顾文百依百顺,即使明知不可为,也会尽力而为之,想讨江顾文展颜一笑。
可四季交替,昼夜不歇,秦褚生的这份谨小慎微,不知自何时起,竟逐渐变成了对妹妹的宠溺和纵容。
许是江太太将他视如己出的缘故,又或者是常言道“长兄如父”,秦褚生似乎真的代江老爷子陪伴了江顾文的成长,目送她慢慢出落成一位天真烂漫的大姑娘,就像她的母亲一样,美丽而善良。
正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已经与世长辞近六载了,江老爷子原本乌黑的鬓发也化为了缕缕白丝,而秦褚生亦在江顾文的一声声“哥哥”里,成了当今中央巡捕房的秦探长。
“囡囡。”
脱口而出的疼爱,秦褚生只希望他看着长大的小丫头不再那麽忧伤。
“哥。”
同样是再熟悉不过的称呼,江顾文转身,一头扎进了秦褚生的怀抱,泪如雨下。
“我想我娘了……”
大小姐极少这样流泪,由于江太太过世得早,江老爷子又日理万机,难免对她疏于管教,所以江顾文习惯了独来独往,跌倒了也自己爬起来,从没喊过疼。
彼时江顾文在私塾念书,那里的孩子都是富家子弟,他们自幼受家中耳濡目染,捧高踩低早就刻进了骨子里,瞧江顾文没人管,便肆意妄为地欺负她。
这种境况直到秦褚生的出现才有了好转,年长五岁的少年挡在江顾文的面前,高大的影子犹如枇杷之叶,从此把她庇护其中,为她遮风挡雨。
乃至今日,江顾文只要一落泪,便永远有个怀抱允许她放下一切忧虑,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秦褚生轻轻搂住了江顾文,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长发,这一幕在凄凉的陵园中是少有的温暖。
林晚堂咬着手绢躲在树後,偷摸瞟向不远处的江家兄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麽滋味儿。他兀自琢磨,如果故事按照俗套的情节发展,那秦褚生和江顾文有感情线完全是意料之中。
因为江老爷子毕竟不是慈善家,他膝下仅有一独女,收养义子肯定是为了日後继承祖业。而秦褚生和江顾文从小一起长大,虽名义上情同兄妹,但若是叫真又不是血缘宗亲,如果能喜结连理,江家後继有人,江府嫡女也算寻了一个好归宿。
林晚堂第一次想否认自己的理智分析,但他不得不承认——秦褚生命中注定便要娶江顾文——这是江老爷子自十年前就布好的局,任谁也无法改写。
“林先生!”
唐小强的声音猛然响起,林晚堂被惊得脚底打滑,差点从树旁的小土坡上滚下去。
唐小强及时地扶住他,并小声提醒道:“头儿不喜欢被人偷窥,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话别说得那麽难听,”林晚堂勉强稳住了身形,“我这只是暗中观察。”
唐小强读书不多,挠头问道:“有什麽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