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惊鸿客
当秦褚生敛起思绪,再次看向林晚堂时,他目露欣然,涤荡了眉间的哀思,“我刚在江湖上混出点儿名堂的时候,免不了有人递烟递酒,所以很快就学会了。”
“後来大抵是成了瘾,干什麽之前总得抽根烟,呵……”一声自嘲的轻笑飘过耳际,林晚堂悄然偏头,只见秦褚生微带释然之意,从容而淡漠,拒人于千里,“不过孤独也好,免了不少烦心事儿。”
言语间,秦褚生几乎面无表情,林晚堂就站在旁边倾听,他凝视着秦褚生,眼神不由得愈发缱绻。秦褚生浮于外表的风流掩不住他眼底的幽邃和深沉,又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骨子里的傲然冲淡了他的年少老成。
林晚堂一时看得出神,犹如仰望九天寒月,人间惊鸿,一刹浮生。他不禁拥住了秦褚生,渗透了旭日的阳光,在这样一个没有疾风骤雨却彻骨严寒的清晨,是如此的令人安心。
秦褚生宛如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历经漂泊,跋山涉水,早已疲倦不堪,林晚堂的怀抱使他沉沦,抚慰了他零落多年的寂寥。
卧室中弥漫着雨後泥土的清香,东方既白,安宁的夜色终是消褪,旭日熔金,阳光流泻在上海滩宏伟的千楼百塔之间,如剪碎的蝴蝶光翼,扑簌簌笼罩着这些屹立百年的繁华。
“今晚亥时,凤仪在民生码头执行死刑。”
秦褚生对他的林顾问一向不会有所隐瞒,但这次却莫名添了一句:“你不要来了。”
他并未解释其中缘由,所幸林晚堂也没过问,只是点了点头,“好。”
平日里说天说地的林顾问极少这般沉默,秦褚生闻言反倒没了成算,他迟疑着开口:“晚堂,难道你就……不想和我说些什麽?”
“哦对!还真有!”林晚堂这一惊一乍的毛病估计改不了了,可他略微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波澜不惊的眸子多了几分忧郁,他擡手抓住秦褚生的衣袖,似是一种无声的挽留。
在秦褚生深沉的注视下,他说:“回来的时候买两块牛排,我给你露一手。”
面色阴寒的秦褚生终于展颜,比起平日的纵容倒多了两分如释重负,他摇头笑道:“我的林先生呐,你可真是……”
林晚堂也笑,迎着带给上海滩一抹暖色的朝阳,他搂紧秦褚生的肩膀,妄图以此抚慰那些久久不曾愈合的伤痛。
“二爷,我等你回来。”
霞飞路的茶楼里,苏玉良用银匙搅着杏仁茶,青瓷盖碗照出他嘴角的笑纹。吴老六在雕花椅上坐立不安,皮衣的肘部磨得发亮,手指焦躁地蹭着裤腿。
“叮”的一声,银匙磕在碗沿。
“师弟啊,真是好久不见了。”苏玉良拖长音调,目光扫过吴老六紧绷的脊背,“事情考虑得怎麽样了?一批货而已,我相信秦探长大人有大量,不会计较的。”
吴老六眯起狭长的凤眼环视周围,见四下无人,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装裱精致的画卷,“这是师父临终前留给我的《听琴图》,你不是一直认为他老人家偏心,想从我手里抢走吗?现在给你了。”
吴老六琢磨得明白,哪怕是同门之争,至少肥水没流外人田,必要时他可以让步,“但那批货是二哥的,我不能动。”
苏玉良喉结滚动,拳头攥到骨节发白,阳光透过万字纹窗棂,在他青灰的眼窝投下蛛网似的阴影。多年来,每当那卷泛黄的《听琴图》在师父指下展开,他总能听见裱画案上宣纸撕裂的脆响。
那是民国三年惊蛰,他们并肩跪在祠堂祖师爷的画像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初入武林时便已奉道,决意终身不娶,立誓将本门刀法发扬光大,所以当吴老六拜师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了师父待他和苏玉良的情分势必不止师徒,胜似父子。
可是後来,师父沾着血的手按下僞造的地契,安清帮送来的雪茄烫穿了案上生宣,巡捕房的马蹄声踏碎了雨夜,师父咽气时手里还捧着半幅揭坏的宋画。
如今,这幅画经吴老六细心呵护,数年来修修补补,几乎完整如初——顶天立地者,乃一棵古松,其树干苍虬如龙,枝叶扶疏,亭亭如盖。松荫下,一人焚香抚琴,左右端坐两位文士,二人仪态秀雅,风神不凡。右一人纱帽红袍,颔首低眉,手持扇按膝;左一人纱帽绿袍,擡头仰望,似视而非视。画中人静坐于石墩上,黄冠缁服,作道士打扮,他低头正襟,双手置于琴上,轻拨着琴弦。
苏玉良哆嗦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过画卷,他闭上眼,仿佛可以从松风竹韵和袅袅轻烟中,听到师父悠扬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