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两句
柔情两句,悲风拂春絮。
车窗蒙了一层水雾,将外界的多事之秋全然隔开,车内仍氤氲着方才缠绵的暖意。林晚堂轻声唤了句“二爷”,一个黑影便猝然扑至车旁,他重重拍在玻璃上,留下一个狰狞的血手印。
秦褚生感到车门一震,蓦然回头,不料对上了苏玉良的视线。他浑身浴血,衣袍撕裂,那柄极少出鞘的苗刀已卷了刃,被他张扬地扛在肩头。
“二哥,这份顺水人情,我算是送到了。”苏玉良喘息粗重,偏头蹭去下巴的血迹,“顺手还宰了两个东洋鬼子,够本了……”
秦褚生尚未明白这“人情”所指,林晚堂却率先说了声“多谢”。
苏玉良没吭气,脱力般坐了下去,他伸长双腿,摘下斗笠惬意地扇了扇风,口型却清晰可辨——江府出事了。
秦褚生心下一沉,与林晚堂交换一个眼神,当即就想下车。苏玉良却反手挥刀,用刀背抵住车门。他擡起头,目光穿过滂沱雨幕,仿佛也度过了漫漫岁月,恍然间看到师父拿出了一柄苗刀和一幅古画,郑重交付给了他和吴老六。
“苏某赢了一辈子,以後……”他张了张嘴,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再也不用和我那笨师弟较劲了……”
秦褚生深知关键时刻必有取舍,他一踩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距江府还有一条街巷的时候,拐角处他突然刹车,惯性使得林晚堂往前一晃,而一片灼目的红也随之闯入视野。
一女子伏于地面,鸦羽般的长发散乱开来,混着血污黏在颊边。她的头颅一侧明显崩裂,脸部被炸得面目全非,脑浆混着血水流出,惨烈之状看得林晚堂阵阵胆寒。
听闻是秦褚生的车,吴老六急忙奔来,他吩咐手下收拾残局,话说一半,就被林晚堂从车窗内伸手拉住,“六爷……”
吴老六以为是灭门惨案骇着了这位少爷,他不善言辞,笨拙地拍了拍林晚堂的胳膊以示安慰。
谁知林晚堂却避开了目光,似是有愧难以面对,只低声说:“宪兵队三条街外,有一个暗巷,五爷他在那儿等你……”
一听是苏玉良的消息,吴老六所有的话顿时哽在喉头。秦褚生此时亦沉声附和:“快去吧,不用回来了。”
目送吴老六跑远後,秦褚生一步跨出车门,把林晚堂护在身旁,他擡首迎向晦暗的天光,只见江府门楣高悬,那猩红的匾额绝非朱漆,是尚未干涸的血。庭院内外,日本兵与巡捕持械对峙,枪刺刀锋在夕阳下闪着寒光,杀气凝霜。
秦褚生挡在林晚堂面前,先一步迈上斑驳的石阶,踏进了府门。
院内,江顾文蜷缩在台阶下,两条腿泡在水洼里,身上胡乱缠着一块儿赤色的破布。她眼神失焦,手里却死死抓着一个脏兮兮的绣枕,正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还唱着不成调的戏文,对周遭的景象浑然不觉。
秦褚生看到那个瘦小的背影,不由得望而却步。他分明记得江顾文清晨出门时,身着一袭雪纺长裙,笑言只是去庆馀堂散心。此刻那衣裙却尽被泥污与血渍浸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万幸林晚堂理智尚存,他扶着秦褚生发颤的手臂,声音很轻,却托住了一缕几欲溃散的魂。
“二爷,进去吧。”
秦褚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悲恸。他一步步走向江顾文,缓缓蹲下身,尝试取走那污秽的绣枕,“囡囡……”
江顾文却尖叫出声,尾音挤出幼兽般的呜咽。
“囡囡!是我,别怕……”秦褚生嗓音沙哑得厉害,却竭力放得轻柔,“是我……还认得哥哥吗?”
江顾文眨了眨眼,不再躲闪,却像被抽了神志,表情空得吓人。她根本认不出人,只下意识把脸颊偎进秦褚生的掌心,猫儿似的蹭了蹭,只为寻求片刻的安抚。
秦褚生单膝跪地,臂弯轻收,他顺着江顾文的背脊,如同安抚受惊的稚子呢喃:“不怕,哥哥回来了……”
林晚堂脱下风衣裹住江顾文的肩膀,继而抽走那块儿破布,他仔细一摸,指尖触感细腻——分明是上等绸缎,依稀是件大红斗篷的残片。
韩禹商静立在前堂,廊下的灯笼早被流弹撕裂,只剩半截竹篾斜挂,随风摇晃,投下的光影在他脸侧碎成了鳞鳞波纹,衬得肤色近乎透明。他垂目睥睨着地上相拥的三人,终于开了金口:“还有三日便是除夕,眼下这般,倒也算团圆。”
冷雨斜飞,冲刷着府门的牌匾,金漆被泡得发胀,血水沿着瓦沟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