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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哉六识(第1页)

悲哉六识

悲哉六识,病客独行迟。

快到辰时了,日出东方,在常年烟雨飘摇的江南,破天荒地迎来了一个艳阳天。

大街小巷早已挂满了张扬的喜字,将远方的烽火硝烟勉强冲淡几分,只是在这刻意营造的喜庆下,总隐隐透着一股未能散尽的血腥。

今早天还没亮时,江顾文就被韩禹商的人接回了江府。父亲的灵柩尚未下葬,她作为嫡女理应守孝,现在再度踏回江府,竟是为操办自己的“大喜之事”。

江顾文一袭凤冠霞帔,端坐镜前,任由下人摆布。几个丫鬟见风使舵,看昔日娇蛮的大小姐失了势,索性怠慢起来。江顾文的卷发难以打理,那丫鬟就随便一挽,用剪刀绞去了没梳上的碎发。

江顾文默不作声地任她动作,在她剪刀离手的同时一把抢来,反手划瞎了丫鬟的左眼!

外面锣鼓喧天,丫鬟的惨叫陡然撕开了一条缝,血从眼眶流到鼻尖,滴落的瞬间被江顾文擡手接住,指腹轻轻拈开,“这才是正红的胭脂。”她笑得疯魔,鼓掌的时候镯子磕出脆响,“真漂亮!真喜庆!”

其馀人都吓白了脸,纷纷退到门边,生怕和疯子共处一室。

韩禹商适时出现,挥手打发了衆人,他取出手帕浸湿,替江顾文擦拭着指尖,温言相劝:“一个丫鬟而已,想杀就叫人拖出去毙了,妹妹何必亲自动手?”

江顾文摇摇头,神色恢复如常,“墙倒衆人推,我不怪她。”

韩禹商一愣,不由真心发问:“那这大喜的日子,为什麽非要见血?”

“大喜的日子,就该见见血,喜庆。”

鞭炮炸响,混着日本兵叽叽呱呱的调笑,江顾文手起刀落,将剪刀狠狠扎进梳妆台,旋即重新坐回镜前。

镜子里的自己发梢凌乱,韩禹商以“兄长”的身份为她簪上最後一支发钗,江顾文忽然想起王妈说过——以後等小姐出嫁,板定穿西洋婚纱,搿能才配卷发。

花开花落,那栋一贯冷清的别墅也落满晨曦。秦褚生彻夜未眠,在床边枯坐至天明。旁边工字架上的手表反射着微光,每一枚都映出一段无法回溯的时日,带着阳光的温度,恍若谁的拥抱,静默地守着秦褚生。

临时请来的媒婆尖着嗓子在门外催促:“吉时已到——请新姑爷上轿!”

议论声随之传来,秦褚生虽在二楼,耳根子却不清净。他望向窗外,看到唐小强僵直地站在院子中央,阳光下不觉严寒,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颤,拳头攥紧又松开,极力压下满腔的胀痛。

秦褚生面无表情地下了楼,推开别墅的大门。衆人顿时屏息——只见他一身正红长袍,金线绣着龙凤呈祥,手捧绸缎绣球,稳步跨过门槛。在与唐小强擦肩时,秦褚生步履未停,只留下一句:“辛苦了,阿强。”

他没瞧任何人,径直走向那顶格外鲜艳的花轿,俯身坐了进去。轿帘垂落,隔绝了所有视线。八名轿夫一声吆喝,稳稳起轿,竟将这位一度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秦二爷,如新妇般擡往江府。

这一路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连小摊贩都跑出来打听:“是谁家娶老婆?”

“还能有谁,江家的小姐呗。”

“伊出嫁了?伊拉爹不是刚刚没忒吗?”

“哎哟,侬帮帮忙!现在嫁人,好歹寻个靠山呀!”

一辆黑色洋车驶过街口,暂引了衆人的目光。林晚堂靠在後座闭目养神,手指不自然地捏着衣角。

忽然,车子停了。司机低声请示:“大小姐,迎面有接亲的队伍,用不用我叫人开路?”

林晚妤闻言,只淡淡吩咐:“新婚图个吉利,讲究不走回头路。让他们先过吧,咱们等一等。”

林晚堂这才睁开了眼。

不料仅仅一眼,就看到了走在队伍最前的人——是唐小强,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红马褂,头上扣了顶瓜皮小帽,帽沿盖住了眉毛。在一衆的欢庆里,唯独他绷着脸,面露凶相,没有半分喜色。他在巡捕房耳濡目染了一年,周身的威慑油然而生,轻易斥开了围观的路人。

林晚堂一时怔忪,他凭着本能摇下车窗,不惜一切地探出身去,目光匆匆扫过几个轿夫和仪仗,胸口涌起一股万劫不复的恐慌,那声压抑了太久的“二爷”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都快拜堂了,新郎官居然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林晚妤清冷的声音悠然响起,不紧不慢的调子却牢牢牵制着林晚堂的冲动,“你若不在乎江丫头在上海滩沦为笑柄,就尽管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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