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夺过案上的画卷,撕毁扔进池中。“这么多年学什么不好,你偏要去学一个死人!”贺庭方真正气的不是儿子不思进取,而是他知道儿子在学别人。在学他死对头裴定礼的儿子裴凌云!裴凌云,当年的长安骄子,十七岁高中探花,文采斐然,与薛玉成并称文武双璧。贺三郎比裴凌云小三岁,从小就以裴凌云为榜样,跟在裴凌云身后学他。贺庭方百般训诫,都不能阻止。贺庭方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贺晏青最为聪颖,让他曾寄予厚望。但裴家出事后,父子关系就没有缓和过。贺三郎如同报复一般和家中逆着来。家中让他以门荫入仕,他闲混度日,只愿待在无人问津的闲职。家中给他娶妻纳妾,他不闻不问,以致于最后和离收场。裴凌云死了,贺三郎变本加厉地去模仿裴凌云生前的一举一动。他喝茶只用越州青瓷,翠如千峰碧色。他煮茶只用西山白露,温香如兰。他穿衣只着云锦,光若潋滟湖面。他作画只绘兰草,画卷堆满了数十书箱……众人只道贺三郎衣食矜贵,却忘了当初裴凌云只喜欢青瓷,只喝西山白露,只着云锦,只爱兰花。“一个死了十年的人,你学那晦气作甚!你到现在还醒悟不了!”贺庭方恨不能骂醒儿子。贺三郎侧过头,望着被扔进池水中的画卷,一点点被水浸染,沉入池底。像是被贺庭方的话刺痛,绝望和阴霾爬进贺三郎的眼底,他垂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是啊,子信死了。他被你们害死了。”贺三郎冷笑,眼尾挑起的神态与年少的裴凌云如出一辙。他踩着十七岁裴凌云走过的脚印,活出了那个人的影子。“这世间无他,我便去做他。”“我就是他。”贺庭方被气得面色发青:“你简直是疯了!来人,家法!”“老爷!这又是怎么了?”贺夫人牵着外孙女来花园玩,一来就撞见贺庭方要请家法。“老爷,三郎身子弱,经不得这些。你要撒气,也不能撒在三郎头上!”贺夫人急着挡在父子俩之间,紧紧地把小儿子护在身后。与夫君不同,贺夫人最心疼的就是三郎,府中上下,谁也不能碰三郎一根头发丝。“你就只会惯着他,他就是被你惯成今天这副样子的!”贺庭方看着夫人这溺爱儿子的模样只觉得头疼,又见小外孙女在旁边,不便发作,愤然挥袖离去。贺夫人追着贺庭方去劝。贺三郎孤寂地站在八角亭内,眼中映着粼粼池面。春风起,几瓣乱红飞过。“三舅父。”方才随着贺夫人一同来的小姑娘上前,轻轻拉了一下贺三郎的袖子。贺三郎回神,看见小外甥女时,目光柔和了几分:“婉儿来了,你母亲呢?”慕容婉仰头道:“王府这两日事务忙,我娘抽不出身,今日只有我来看外祖母。”贺家生了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儿贺妍嫁给了七王爷,如今已是七王妃。慕容婉伶俐可爱,今年才六岁,已经是有封地食邑的衡阳郡主了。“三舅父,外祖父方才说你学谁呀?”贺三郎重新在案上铺了画纸,提笔蘸墨:“在说长安最出色的郎君。”慕容婉:“三舅父就是啊。大家都说三舅父郎艳独绝,大瑜找不出第二个。”笔墨在宣纸上游走。一株素雅的兰花在笔下生长。贺三郎清冷得苦涩的声音落下:“我不是。”“我学一辈子,也及不上他。”……黑匪山。几场春雨过后,山上青草疯长。苏知知和薛澈趴在大石板上画画。大石板被打磨得很平整,下面又垫了数块小一些的石头,用于抬高固定。这么一来,大石板就成了一张露天的大桌子。今日要学的是丹青之法。苏知知在学堂平日以读书识字为主,但每个月会有一天学画画。这是苏知知去年开始闹着要学的,她觉得画画可比写字好玩。秦老头对丹青一窍不通,于是这责任落在了村长郝仁头上。孔武只要识字,不用学画画,故而今天不来,只有苏知知和薛澈两个学生。郝仁先作了一幅画给苏知知和薛澈做范例:“……胸中有画再落笔,记住虚实相生,且运笔不可过快……”薛澈看见郝仁寥寥几笔,黑匪山四周的地貌已跃然纸上。青山、溪流、田野、流云。天地之景都被收入这方寸画卷之间。薛澈学着郝仁的构图技法,也开始画山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