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不说这个了,”夏暮舟心中喟叹,试图消解掉飘在空气中的暧昧与尴尬,“你这次都去哪几个国家了?”
与林韶景告别,夏暮舟没有立刻回住处,破天荒地在周六晚上推开了公司的门。
门口保安同他问好,眼神很复杂。毕竟一个每天踩点下班的摸鱼社畜忽然周末加班,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公司出了什麽问题,前途堪忧。
夏暮舟在办公室书架深处找到那本《河畔的四季》,手指摩挲着略微泛黄的封面,记忆翻回到几年前。
那天,沈春红带着一摞厚厚的手稿来到云章出版社,还在实习期的新人夏暮舟接待了她。
她会用电脑打字,但更喜欢手写,觉得用笔才能一字一句写下心中所想。
夏暮舟说:您也可以扫描之後发电子版过来的,这麽重要的手稿万一丢了怎麽办?
沈春红双手捧着一次性纸杯,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总觉得,要当面拿着稿子给人家,才有诚意,丢了我就再写嘛。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有文学梦,令沈春红对出版行业怀着敬意,表现得有些局促,却也真诚。曾经的困苦没有消磨掉她对生活的热情,她整个人积极向上,充满力量,鲜活文字从贫瘠土壤里顽强长出。
夏暮舟回去後反复阅读稿件,申报选题时认真写了几千字的推荐理由,但被总编邓玉渊驳回——理由是作者籍籍无名,书的市场前景有限,出版社没必要为个人情怀买单,如果一定要出版,需要按照补贴书的标准支付费用。
韩静一再帮忙争取,说要多鼓励新编辑,邓玉渊才勉强同意可以减掉一半的补贴费用。
夏暮舟有点失望,沈春红得知後倒是挺高兴,表示接受这个方案。来云章之前,她去过另外几家出版社,对方甚至没细看稿子,以不符合他们的出版方向为由,客气地回绝了她。
无论怎样,有机会出版总归是好的。夏暮舟很快重拾信心,和沈春红反复打磨稿件,讨论装帧设计,经常加班到很晚。
两个人熟络起来也会闲聊,沈春红分享一些她家乡的趣事,将那些苦难轻描淡写地带过。她多数时候热情而风趣,偶尔会感慨,说小夏你都读到研究生了,懂的也多,真厉害。
夏暮舟并不觉得学历能给予一个人自傲的资本。如果人生是一本书,沈春红那本显然比他的要厚重精彩得多,走过的路孕育了她笔下独一无二的灵气。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作品不会被埋没,倾注心血,为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版权页上而兴奋难眠。但这份快乐很快就被巨大的沮丧和怀疑淹没,他一直以来坚信的理想摇摇欲坠,在沈春红去世之後彻底变成一地碎片。
他不再追求意义,连麦克白都说,人生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找不到一点意义。逃避可耻但有用,他自欺欺人,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忽然有个人试图把他从这潭死水中拉出来。
夏暮舟心下怅然,祁季说过的话在脑中反复回荡。对方可能比想象中更了解自己。
他坐下来,时隔几年终于再次打开这本书,默默从头翻到尾。重温那些曾无比熟悉的文字,仿佛又体会到昔日心境。
书的结尾,沈春红写她在离开之前,最後一次回头看家乡的景象:
「山中的四季来了又走,只有村口那条河一直在静静流淌。」
正文在这里结束。祁季翻到版权页,盯着夏暮舟的名字看了一会儿。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自己究竟想在书的最後一部分表达怎样的主题,于是开始回忆创作非虚构作品的初衷。
这个念头或许在他初次遇见夏暮舟时就已诞生。他那时被出版社拒稿,陷进迷茫情绪,却因为一次偶遇,发现仍有人在浮躁现实中不愿妥协,像尘世里的点点微光。祁季内心隐约萌生创作的欲望,想要记录类似的故事,并将文字交给那个身上依旧闪烁理想的人。
但时机尚不够成熟。在去找夏暮舟之前,他要先证明自己的价值。
怀着这个目标,祁季继续投身于写作。很多个遇到瓶颈的夜晚,他会翻开夏暮舟担任责编的书,从装帧设计的风格和後记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一些碎片,并试图拼凑出对方的形象。这种想象令他心怀期待。
他比较幸运,才华并未被埋没太久,接住了抛来的橄榄枝,跻身当红作家之列。
眼下,脑海中的混沌忽然变得清晰明亮,祁季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闪念——他想去书写的内容,或许就藏在第一次相遇的场景之中。
与此同时,夏暮舟做了个决定,合上书页,拨通方知蕴的电话。
“沈阿姨的那些手稿,可以扫描一下发给我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