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木剑本就是栎树一截枝干所化,去地千里不过转瞬几息之间,到了栎树生长的半山腰下,那里有一人似乎已经等待良久。
此人衣着打扮普通,周身依稀有灵力运转,不知是敌是友,木剑化作的小舟重又变回木剑落在乐平手中,他扶着薛砚辛犹豫一时未曾上前。
倒是黄自在看见那人,眼睛一亮:“是张妙手,我们快把薛小子弄过去,之前他差点被恶妖一爪子剜了心,都是张妙手医治的。”
话音未落就见乐平猛地转过头看他,黄自在一不小心把薛砚辛叮嘱过的事情忘到脑後说漏了嘴,他见乐平神色难看,不由悻悻闭上了嘴,心中暗道:瞧我这张嘴,没个把门的。
张妙手见薛砚辛一身血了呼啦的被人扶着,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吸气,他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瞧瞧,你瞧瞧,我早就说过让他不要仗着自己修为高就任意妄为,你看又把自己搞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乐平敏感地听见张妙手说了一个“又”字,再联系黄自在刚刚一副说漏了嘴的模样,心里还有什麽想不明白的。思及今晚薛砚辛眉间时隐时现的血气,他沉着脸,帮张妙手一起把人带到药庐里的床榻上,张妙手直接将薛砚辛的上衣拿剪刀剪开,露出赤裸胸膛上两道极深的剑伤,他先在伤口上洒上止血的药粉,又探了探脉象,说道:“真险,剑气再往旁边偏一点就卡在心脉上了,到时候就算你们把人带来找我,我也无能为力了。”
张妙手见乐平站在床位始终一言不发,于是出声安慰道:“没事,不用担心,这小子这些年是哪里极凶险就去哪里,搁头几十年前每次都是就剩一口气才想起往我这里跑,可怜我被他折腾的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今天只是毛毛雨,不用怕不用怕。”
他说完拍拍乐平的肩膀,只是这些话不知道是宽慰更多还是恐吓更多,若不是病患此刻还在昏迷躺着,黄自在见乐平的脸色难看的几乎快要提剑砍人了,当然,砍的就是这个病患。
黄自在拽拽张妙手的袖子,把调制药粉的人拉到一边,耳语道:“你跟乐平说这些干什麽,万一薛小子醒了知道了肯定要怪你多嘴。”
张妙手好整以暇,浑不在意:“我这是提醒你那个叫乐平的朋友,以後多盯着薛砚辛一点,不然他来一趟我就要耗费灵力给他治一回,我是药修,不是他们剑修什麽的灵力不要钱随便用,帮他治一回我得歇上十天半个月,多遭罪。”
他哼着小曲把其馀治剑伤的药粉抹到薛砚辛身上,然後挨个在伤处缠上绷带,以灵力调息这个不听话的病患内伤时,张妙手擡眼看了在一旁一声不吭帮自己搬病患丶递剪刀药碗的乐平,乐平如今看着不过十五六岁,身上灵气充裕,只是这灵气和後山半山腰那棵栎树似乎同出本源,清净,至纯,单是坐在他旁边都觉得周身灵力运转顺畅。
薛砚辛这数十年如一日,几次三番踏入虚实境这种险恶地方寻找着什麽,清墟派也曾联合玄剑派将一百多年前寰仙岛被毁的前因後果公诸于世,所以张妙手很快就可以推测出这位叫乐平的剑修的身份。
知晓薛砚辛生了心魔一事的人不超过一巴掌,张妙手作为最先发现此事的人,他勾了勾嘴角,刚刚那些话他就是故意说给薛砚辛苦苦找寻的这个小师弟听的,没办法,谁叫他这个病患实在不听话,要是再这麽不要命的伤下去,可怜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另一半也保不住了。
张妙手故意“咳”了一声,引起乐平的注意:“他生了心魔这事,想必不用我说你也发现了吧。”
方才黄自在已经抱着饿醒的婴儿去找羊奶了,药庐里眼下只剩下他们二人,乐平点点头,道:“是。”
张妙手继续说道:“这剑修一派,主张锻体苦修克己复礼,追求境界突破的同时更是如走钢索,稍一不注意就会剑走偏锋心生杂念,薛砚辛这人想必你比我更了解,他这些年虽修为以至最高境,但心魔也是日益幽深,若是道心不稳,日後极有可能真的堕入魔道。”
乐平又怎会不明白这些,他低头看着自家二师兄昏迷中仍眉头紧锁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到将自己送回不死树後,他这近百年来是怎麽度过的。黄自在怕乐平担心不肯说,张妙手可不怕,他直接什麽都说了,说薛砚辛屡屡不顾自身安危强闯虚实二境,又每次死里逃生弄得自己一身伤。这些伤如何凶险已经不需要张妙手再去说,方才乐平看见薛砚辛赤裸的上身就已经明白了。
除去缠着绷带的地方,胸前腰腹手臂肋下,一道道长短深浅不一的伤痕互相摞着交织着,伤处虽早已愈合生出浅色的嫩肉,但当初该伤的多深多重。这些只是乐平看得见的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又有多少?
乐平乌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我师兄他。。。。。。何时有的心魔?我该如何帮他化解?”
张妙手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丶爱别离丶怨憎会丶求而不得丶五蕴炽盛。无论凡人丶修士还是妖族,只有有‘心’者,皆会生出心魔,所以若想除了心魔,只能靠他自己道心稳固才行。”
此时也是四更天,为薛砚辛治好内伤,张妙手起身左右歪了歪脖子,疲惫道:“希望这是他最後一次受伤来找我了,再来这麽一次,我这把老骨头也坚持不住了。”
他临走前忽然想起了什麽,对着乐平提醒道:“心魔若是无法根除,你可以试试找到他心魔症结所在,能够维持道心与心魔两者之间的平衡,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
乐平目送他离开:“多谢。”
他打来一盆温水,坐在薛砚辛床边,用布巾替他擦拭身上,乐平知道自家二师兄喜洁净,布巾在水中洗过两三轮,又换过一盆水,才将那些干涸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从前在被天啓门追杀时,乐平全身经脉俱断无法行动自如,薛砚辛也是这样一点点帮他擦拭脸和手脚各处,每日还要给他喂饭,薛砚辛从未做过这些,一开始总是布巾拧的不够干,水滴在乐平身上或是被子上,喂饭的时候也是,勺子舀的太多乐平一口吃不下,要麽面条太烫烫的他咽不下去,这时薛砚辛就会把手伸到他的面前,着急地说:“快吐出来,吐我手上。”
那口面条乐平最终还是让自己咽了下去,只是真的好烫,烫的他的眼眶都忍不住红了。他的二师兄是何等矜傲之人,虽然平时有些少爷脾气,爱钻牛角尖丶脾气倔又爱生闷气,但他本应在最意气风发之时,做那一剑震烁八方丶御剑纵横修真界的少年修士,而不是受他拖累,过着这种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日子。
薛砚辛会在乐平五感失其一或是虚弱的半睡半醒时,在冬夜四处漏风的破庙里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又或者拉住他的手在掌心写字,薛砚辛一笔一划地写道:小师弟,别放弃,师兄会永远陪着你。
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薛砚辛手背上,他眼睫微微颤了下,梦里是逃不开的血色——
滴答丶滴答。。。。。。
那是天地颠倒海水从天边倾斜而下的寰仙岛,他看见大师兄重伤昏迷,乐平躺在他眼前碎石堆上,乐平的胸口凹进去一个硕大的血洞,他的嘴里也在不停吐血,一边吐血一边对薛砚辛说:“对不起,师兄。。。。。。都是我害了你们。。。。。。。师父他。。。。。。。”
薛砚辛仓惶回过身,他看见师父以自身为阵,头也不回地跳进阵眼,碧影剑碎成齑粉,地上只留下一个残破的木头小人。
师叔呢?
通微师叔,你在哪里?
师叔,你快来和我一起把师父救出来。。。。。。。
他在山石迸裂的方寸山上哭喊,为什麽师叔不出来?为什麽师父要自己跳进去?
他的视线突然顿住,瞳孔紧缩成一线,因为他看见平时那个就爱喝酒做饭下田干活的师叔,此时正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师叔全身都是血淋淋的伤口,他扑上去,拿手想要把那些伤口堵住,可是没有用,血还是流个不停。
师叔似是认出了他,虚弱地笑了笑,如往常那样念叨着:“一群小崽子,不听话,在外面要吃饱穿暖照顾好自己,师叔。。。。。师叔没办法再给你们□□吃的红烧肉和鸡腿了。。。。。。。”
通微师叔闭上眼,身体化作一片尘埃消失不见。
“不要。。。。。。不要死。。。。。。师叔。。。。。。”
薛砚辛跪地摸索,想要将那些灰尘拢在怀里。
可是,抓不住,他什麽都抓不住。。。。。
周遭景物一晃,几把闪着寒光的长剑突然从他头顶砍下,薛砚辛提剑杀死他们,然後背着乐平往前跑,他一直一直往前跑,乐平在他背上,身上布满无数道血痕,那些血痕里流出的鲜血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浸透。乐平趴在他肩上,声音极低得说道:“师兄,往前走,不要回头。”
大师兄御剑为他们断後时也说:“师弟,往前走,不要回头。”
薛砚辛不敢停歇,他背着乐平拼命地往前走,即使跌倒了摔得遍体鳞伤他也要站起来往前走,走着走着,寰仙岛在他头顶倾覆,方寸山在他脚下四分五裂,大师兄忽然挥着剑向他砍来,他身体顿在那里,不敢相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猝然插着一把守拙剑。
大师兄。。。。。。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