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优
床上薛砚辛突然猛地睁开双眼,他眉间一道红印血色翻涌,眼底更是浮着一层凶煞之气,他力道极大地抓住眼前那人的胳膊,另一只手就要去拿泉止剑,眼前那人却突然扑到他怀里,比他更用力的把人紧紧抱住,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他肩头,“师兄,是我。”
薛砚辛拔剑的手僵在半空,他眼底血气散去恢复了清明,接着很快意识到了落在他肩头的是什麽。
他擡手拍拍乐平的後背,动作轻的像是安抚,又有些手足无措:“小师弟,对不起,我刚刚不知道那是你。。。。。。”
乐平松开他,他想起为薛砚辛擦身时他小臂内侧那几道横向的剑痕,今夜一直梗在胸口的郁气忽然就散了,那些质问的话也无法再问出口。
薛砚辛见乐平一直眼眶发红地看着自己,他的心揪成一团,又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一直在虚实境或者现世的秘境里面寻找你和大师兄的踪迹,大师兄被那鬼影藏着,有好几次我差点就找到大师兄了,但那鬼影实在狡猾,故意把我引入各种虚境,虚境里有幻妖有可以窥视人心的蜃兽,他们总是会变成你们的样子,所以我丶所以我——”
“那你在婉娘的虚实境里,是怎麽确认我就是真的?”乐平笑了笑,故作轻松地问道:“我当时脸上还做了易容呢?”
薛砚辛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乐平,无比认真道:“小师弟,我认得你的眼睛。”
无论幻境里的东西怎麽变作乐平,他都可以识破;而无论乐平变成什麽模样,他都可以一眼就认出来。
乐平把他扶着躺下:“我看你当时当新郎官当的不亦乐乎,还以为你没注意到我呢。”
薛砚辛一挑眉,“怎麽会?蜉蝣虫发现了你的气息,所以我一直留在虚实境里找你,要不然我早就一剑将那虚实境撕碎了。”
他胸口一处剑伤因为刚才乱动又渗血了,乐平低头帮他上止血的药粉,似是不经意间开口问道:“师兄,你的心魔是因何而生?”
感觉到手下那具身体骤然紧绷,乐平上药的动作没停,他小心掀起纱布把药粉一点点撒到伤口上,轻声问:“是公子詹杀了宋明锋,要将我抓走的那日,是不是?”
窗外,夏夜的几只虫子扯着嗓子在叫,药庐内,窗边桌子上放的烛台被夜风一吹,火苗晃了晃,光影在乐平脸上也跟着晃了一下,从薛砚辛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乐平近在咫尺低垂的眉眼。静默良久,他声音滞涩道:“其实也不算是,我生了心魔,也是因为我自己。”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至亲师父师叔死去,至友大师兄被抓失踪丶小师弟无缘再见,他无数次穿梭在虚实境与现世之间,近百年来踽踽独行,上下求索而不得,他曾如此怨恨自己的修为浅薄和无能为力,以至于泉止剑割在小臂内侧的剑痕是那样深刻。
初夏夜间还是有些凉意,乐平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薛砚辛身上,他转身想去拿条薄被,右手忽然被紧紧握住,床上薛砚辛半坐起来,嘴唇张了张,却什麽也没说。乐平拍拍他的手背,温声道:“我不走,只是去旁边拿床被子。”
乐平在墙角橱柜里取出被子,闻了闻没什麽怪味,想必是干净的,他把薄被盖在薛砚辛身上,忽然觉得他一直眼巴巴瞅着自己的眼神像极了六碗,每次师叔做的包子出锅了,它也是这样一直紧巴巴盯着师叔和他手里的包子。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和薛砚辛说了,薛砚辛像以前那样拿眼瞪他,偏过头不再盯着乐平,但过了一会儿又悄悄挪过来。乐平只作没发现,握住他被子下的手,清润的目光落在薛砚辛脸上:“师兄,放心睡吧,我会在旁边一直陪着你的。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极北之地杀了鬼影,等找到大师兄後,我们三个,还有黄自在,哦还有那个小孩,我们一起回方寸山,然後我们就呆在方寸山,哪儿也不去。”
记忆里薛砚辛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他眼皮有些沉重,感觉身体是前所未有的疲惫,但那只手一直紧紧握住他的,于是他更加紧密地握回去,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在药庐修养的第二日,沈清寒与苏破妄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被缚灵锁捆住的隗得道,他受鬼影控制,如今已神识混乱连人都认不清。乐平记得自己与薛砚辛曾在赤火鬼城对李知禾的承诺,想要试试看能不能令隗得道恢复神智,沈清寒略一思考便答应了。
乐平与沈清寒将隗得道带到了後山半山腰栎树那里,他看了沈清寒一眼,沈清寒点点头,道:“我为你护法。”
乐平将手中木剑插入长满青草的地面,闭眼手上快速画了个复杂的符咒,周遭的藤蔓受他灵力影响疯狂向上生长,纵横交错结成一个巨大的球,将乐平与隗得道包围在这里。
持剑护法的沈清寒眼底微动,以灵引万物之术,此等糅合灵力与符篆的术法,只有当年修习多门术法的李知禾可以做到如此精通。
藤蔓临时搭建的小世界里,阻断了鬼影对隗得道的操控,隗得道神识恢复清明,瞧见不远处一身浅色青衫的少年,立即上前一步,“知禾。。。。。。”他脸上露出的一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但很快又顿住:“不,你不是知禾,你是方寸山的那个小子。”
乐平将手中的地图扔给他:“李前辈他托我给你传话,说他在赤火鬼城等你。”
虽然原话是“你们出去後若是见到那孽障,叫他速速来此地见老子”。
这副地图是乐平根据记忆重新画的,如今百馀年过去了,那处雪山已沧海桑田几经变化,但灵气定位点始终是不变的。
隗得道打开地图,面上是半信半疑,“我为何要信你?”
乐平将他曾与薛砚辛误入赤火鬼城之事讲与隗得道听,最後说道:“这是当年李前辈替我许诺一线生机时,我与他的承诺。”
隗得道又问:“那他。。。。。。他当时让你转达的原话是什麽?”
乐平回忆着李知禾当时的表情和语气,如实复述出来。隗得道听了,又露出那种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转瞬间竟泪流满面,他将那地图视若珍宝地捧在心口位置,“好,我相信你,无论你要我做什麽,我都答应。”
乐平静静看着这个传闻中曾经太素派剑修中的姣姣者,李知禾封印赤火鬼城後,他修鬼道杀万鬼只为入幽冥寻故人,两百多年过去了,只因心中一点执念,如今一身破烂黑袍,面色惨白眼窝身陷,弄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惨模样。那薛砚辛呢,若不是自己参破师父留下的“道”,从方外之地回到现世,他是不是也会走上同样惨烈的不归路?乐平对杀害同门之後又杀人炼魂的隗得道没有任何同情,但一想到薛砚辛会变得跟他一样心中便不由充满酸涩之意。
乐平又细问了一些事,离开这座藤蔓化作的牢笼之前,他说道:“你和那鬼影同修鬼道,相信只要你愿意一定能够摆脱他对你的控制,在这里可以暂时隔绝外界影响,我只给你三日,三日後我要你恢复神智与我们一同前往极北之地。”
半山腰下,药庐内。
薛砚辛躺在竹床上和苏破妄大眼瞪小眼:“你来这里做什麽?”
苏破妄大大咧咧往他面前一坐,咧嘴笑道:“我怎麽就不能来了,这里又不是你家的,再说我是来看小师弟的又不是看你的。”
薛砚辛忍不住磨牙,提剑就要砍他,视线不知扫到了什麽,忽然又捂着胸口倒回床上。下一刻一道人影急忙跑过来,把苏破妄推到一边:“师兄,你怎麽了?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苏破妄本来都准备迎战了,被推的一下子愣住,他看看竹床上的薛砚辛又看看一边的乐平,抗议道:“我根本就没碰他,他这是碰瓷!”
乐平检查过薛砚辛的伤口确实没什麽事,但自己师兄只能自己惯着,他只好对苏破妄说道:“他现在伤还没好,你们从前在一起没一天不斗嘴动手的,先让他把伤养好再打不行吗?”
苏破妄捂着心口连连後退,一副道心破碎的模样,“你你你。。。。。小师弟,你变了。。。。。”
薛砚辛在乐平看不见的地方眼底隐有血色流动,他紧紧抓住乐平的衣袖,又在乐平把头转过来时露出一抹纯良的微笑。乐平见他这副样子,还有什麽不明白,于是瞪过去一眼,又顺手帮他把被子盖上。
乐平见沈清寒也过来了,指着窗户边几个凳子道:“都先坐下吧,我们说点正事。”
沈清寒率先走过去坐下,“我先说吧,是关于那个鬼影的事。”
苏破妄心中有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把话接了过去:“自挑了天啓门之後,我和面瘫鬼丶宋断尘一直在探查鬼影夺舍之事,最後发现,早在公子詹之前也出现过被恶鬼夺舍的事情发生,然後最早发生这种事,是在那次‘碧影连天’双剑与其他门派百人入方外之地秘境之後的第十年。”
沈清寒的声线清冷:“鬼修夺舍之事偶有发生,但那次夺舍的对象是个病重之人,鬼影可能修为不够,整个人又神志不清胡言乱语,逢人便说自己是一个小门派的弟子孟优,但是被夺舍之人当晚就死了,旁人只以为被夺舍之人是回光返照意识不清醒了。但後来经我们查访,当年入秘境之人里,确实有一门派的弟子名叫孟优,且丧命于方外之地,只是不知他的魂魄缘何逃回了现世。”
“再之後又偶发几次类似事情,直到炼器宗的弟子发现自己同门在偷偷修习鬼修之术,孟优将那弟子杀死吸干修为,在逃窜的第二年被炼器宗长老伏诛,之後孟优更加谨慎,夺舍到年仅两三岁的詹御卿身上,詹御卿天生根骨奇佳,被中山派掌门相中收为关门弟子,孟优一边占着詹御卿的身体修炼,一边暗地里吸食其他修士修为,并且,一直与朝廷的天啓门私下联系密切。”
“当年第十二届大比,我师兄孟惊弦在比试时发现了公子詹这人修为有异,本想之後告诉太素派监考的长老,但公子詹不知用何理由把他约走,并将他所有修为尽数吸干後囚禁在天啓门。直到被薛道友毁了公子詹的身体,後面孟优故技重施夺舍孟惊弦的身体,再次出现後趁着我师尊不备盗走了昆仑鼎。”
这恐怕是沈清寒一次性说过的最多的话了,乐平神情凝重:“那孟优盗走昆仑鼎是为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