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寿这一生爱杀伐丶善行猎,年少时猎猛兽,後来这猎物变成了权势疆域,四十年坎坷路,终于从累累白骨上叠出属于他的富贵宫。
从他得到他最想要的那一刻,已经不再需要去寻找任何行为逻辑,因为他是王,离经叛道随心所欲的王。
他没有负罪感,无法信任别人,极端自我。就算有日因商王昏聩,江山流落他人手中,殷寿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悔改。他只会觉得自己应该做的更绝,让这天下,没有人敢妄言。
黄朗心屏退宫人,第一次走上摘星阁。手可摘星辰,多麽狂妄的王。
微风帘动,殷寿方醒,见空房幽独有一形如鬼魅的影,本能让他拿起枕旁的剑,想着是哪个阴魂来找他索命。後神智清明,见那影熟悉,面色稍缓。殷寿是多疑,可黄朗心没有能力伤他,故又放下利剑。
“未通禀便入,你太放肆了些。”鹿台的侍卫,也愈发无用了。
“妾心念大王,旁人如何能阻。”
黄娘娘将朝服捧起奉到君王眼前,殷寿目光幽深,示意她侍奉。
他身边总是没有多少人,从前一妻一妾,只她与姜氏,後又有了狐妖苏妲己。
姜氏视他为君,妲己奉他为主,而黄朗心呢,聪慧温顺,心却不一定是向着他的,尤其是,她了解他,所以也从不被他蛊惑。于是温顺只会是表面,他致力于打碎这表面,将她变成一个真正有情有义的寻常妇人,为他所驱使。
十年,她似是怜那血脉亲情,也因而学会忤逆,现在,她又好像如他最初所愿,听话驯从,殷寿反倒隐隐觉得这并非为真。可他又极为自负,那样的想法只存在片刻,尽数被他压制。
黄朗心手抚过殷寿肩上的疤痕,经久不愈的疤。
听闻先王在时,有日游园,飞云阁有一梁坍塌,寿王托梁换柱,此勇此情,可为殷寿当年真心?
然而传闻有几分可信?传闻背後又有怎样不能为人所道的真相?
指尖划过那片火燎的烙印,这不是为王朝而战的荣耀,不是父子情深的证明,而是一个臣,对他的君父心生反意的开始。
那是已不再值得殷寿回忆的岁月。
黄朗心为殷寿穿戴好朝服,揽住他的腰,似是轻声说了什麽,殷寿有些恍恍,再回想一遍才意识到,她是在说——大王拥有一切,却也一无所有。
“大王非正统嫡长子,立下赫赫战功,却不得先王宠爱。殷郊不到二十,母慈子孝,享太子之尊荣,一片赤城,越敬你爱你,你越觉得恶心,心中有妒,从不肯认。殷郊是肖似太子啓的长子,而大王,与先王有何不同?”
“大王厌恶天下美满家庭,又因大权在握,不允许王位受到威胁,对西伯侯恨不能杀之而後快,对王後亦无情无义,就连比干王叔都身死宗庙。”
“大王不在乎百姓生死,天谴已至,死伤无数,都只能沦为大王口中一句‘天谴未必是坏事’,如此冷血之君怎堪为王?”
“大王薄情寡义,罔顾君臣丶父子丶人伦,除却殷商王族的身份,又有谁,能真正接受你殷寿这个人?”
她疯了。
她将他贬低地一无是处,殷寿仍没有杀她,只死死攥着那纤细的手腕,眼神像是看待一个病人。他在怀疑自己是否是将她刺激过了头,使她能不管不顾,说出这样指责君王的话,甚至称不上进谏。
黄朗心挣脱开桎梏,越过殷寿走到栏杆处,望着初升的微阳,那是格外温暖的光,却与朝歌格格不入。良久,她又转身看向殷寿:“大王与天争命,真的赢了吗?”
“大王主宰我的情感,真的成功了吗?”
殷寿忽而恼怒上前,他是一个王者,被这样质疑愚弄,不可能不怒:“你说什麽?!”
摘星阁下宫人侍卫皆低垂着头,只能听出上方隐隐传来争执,回想这几日事端,便认为是黄娘娘不堪辱,遂闯鹿台与君王理论。大王,昏啊。
黄朗心笑看着殷寿,微微向後退着。她确实如她哥哥所想那般偏执,因她理解的“为你好”而一意孤行。
她不能杀殷寿,黄家七代忠良,今时今日,尚不能背负臣子弑君的骂名。同时黄家也不能再忠于殷商,忠于殷商只有一条死路,所以黄家得活。黄娘娘冤死于摘星阁下,黄飞虎被逼弃商,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理由。
而她的儿子殷洪,殷商的二殿下,一个因殷寿想驯化她而出生的孩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松动的情感,又该回应怎样的爱恨?
黄朗心能为殷洪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乞求姜子牙将他带上昆仑,却不在意洪儿是否愿意失去她这个母亲。
五年养育伴随父母博弈,为母,她已竭尽所能,甚至不阻止殷洪对父亲的景仰,至于来日殷洪的选择……
风声何盛,飞鸟来寻。
若祸福无门唯人所召,怎生缘分丶命运与天意?
她的眼中曾见过生死,临水自照,是否也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那“香消玉碎佳人绝,粉骨残躯血染衣”的结局。
○
“母亲!”
殷洪骤然惊醒,他竟然梦见,梦见了母亲的尸身。
二殿下扶着床边,捂着发疼的胸口,止不住的干呕。他看到那狐妖轻舔母亲的血,犹如进食,而父王站在摘星阁上,面容微怔,不辨悲喜。
殷洪缓缓闭上双眼,企图再次入睡,却又猛地掀开被褥向着鹿台跑去。
鹿台宫人跪伏一地,商王唤妲己道——别救了。妲己回头看他,神情有些难过,殷寿视若无睹。
他的黄妃坠楼前又与他说了些话,那时他就懂她了。她愿以这一死,推动着他的覆灭。
——“当年议亲,寿王是妾十六年来遇到过最有意思的人,妾便嫁了。”
——“比起爱殷寿,妾更愿见大王在最得意之时,一切成空。”
他抓不住那片衣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想抓住。既然她认为他会输,那他偏要赢。现在,他明明已近乎胜利,又有谁能阻拦?!
殷洪闯入鹿台,梦不再是梦,他痛切心骨,问君王逼要着母亲。殷寿看着他,忽觉他可怜。
次子丶王位无望丶有父无母丶无人疼爱,竟是同病相怜的可悲。殷寿突然就笑了,对殷洪说道:“你的母亲,是个真正的疯子。”
“你胡说!”殷洪反驳道,声音中带着哭意,眼泪直流,埋怨着他以往敬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