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
他拥抱着她,闭目入睡,没有说更多。
他没告诉她她眼中的真意尽是怨恨畏惧,许是今夜有些脆弱,她僞装的并不够格。
他没告诉她他虽然无法从她的过往中找到缘由,却早已知晓她恨着他与郦卿。
恨两个人实在太累了,他帮她恨着郦鹤白就好。她只要记恨着他,一直一直,不要放下。
可是他也没有将这份心思告诉她。留有的理性,是君王的退路。
即辰子雍想起了那夜,气闷消减了许多,都不用等妘夫人找补安慰。而今,她是愈发掩不住脾性了。
“等你分娩,寡人立你为王後可好?”
妘夫人不解,但先依允了,成事在天在人,即辰子雍真的能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吗?
○
嗣君年幼,太後垂帘于御座後,她虽不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也练出了辅政之能。
先王,越武襄王,去了。
前世她率先身死,不知後来事,却隐隐觉得即辰子雍的寿命并不该在他未进不惑就终了。国君的气运似乎被她的幼子夺去,承下那促使越国国祚绵长的重任。
于是她成了太後,五福太後。出身丶夫婿丶儿女丶地位,馀下最不为人道的才是她自己。
世人说,天极怜她。予她花容月貌丶传世才情,工书道善笔法,又身出名门,一嫁为贵二嫁为尊,诞下龙凤更凑了个“好”字,更别提,她有着天下女子至高之位。
可她知道,上天的馈赠开始收取报酬,被她改变的历史在一点点修正回正轨。
先是她那本不该存在的一对儿女,两世才有缘遇见的孩子,险些没有生下来。
难産那日血光冲天,妘夫人的哭喊极其微弱,痛丶乱,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却恍惚有太多太多的聒耳杂声。
“妘四!妘四!快来看我捉的蝈蝈!”
那是她的童年,难得不太规矩的时刻,後来就再也想不起来,只剩琴音入耳,忠孝节义常伴。
瞬间又是燕尔新婚锣鼓喧天,称贺丶嘻笑丶乐音乱作一团,令她恍恍漏听了一诺。
“臣请圣上,归还臣妻!”
那声音凄切,是她夫君。光怪陆离,必然是她的幻听,也或许是她曾经想象中报复成功的场面。但是不对,想象终究是假,那什麽才为真?
是药碗坠落丶一地碎瓦,是逢场作戏辨认不出哪句可信,哪句是虚僞的客套话。
她的耳边一会儿是前世窥听到的君臣笑语,一会儿又是今生……今生的,什麽呢?许久许久後,她听见婴儿的啼哭,她只能听到这哭声了,终是失神地坠落回此境。
谁人在给她道贺,她都不在乎,目光落在那两个稚弱的孩子,似是喜,似是悲。
她这对儿女自小身体就不太好,像是有人刻意要夺去他们的性命,王上为此查探请医,皆只得到一个需好生调理的回答。
寒来暑往,儿女的身子渐好,父亲却病倒了。就像两方缠斗,势必要绞死一方。
即辰子雍不这麽认为。长风吹进殿宇,已是日暮,王上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他觉得可惜遗憾:“寡人有时在想,我们的孩子恍若越国的两株草木,我理应是供养他们的浮土。”
他不像一般的君王求长生求专权,时至今日仍恋着的,是最初支撑他走向这个位置的家人与亲情。
最恨最怕——生离死别。现在的生命流逝对他而言,是一场不再能继续的故事。死,亦为山河,情托幼子。他像极了他的父王。
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琴泪尽欲如何。
妘太後在帘帐後拭去那为恍然一念而落下的泪,前世不可追,今生诸多留不住,面目全非,亦空空。
仇怨伴随故人离世,还有何可念呢?
她的往後,越国的将来,竟有一日能轻飘飘地重重压在她肩上。
那薄帘勾勒出一抹动人剪影,郦上卿望着帘後母子,像是在看垂死挣扎的小兽。尤其是她呀,他的先夫人,曾自认不足为患,而今也力小任重。
越国有忠臣,也有逆心者。朝中常有意图削弱世族之辈,以女子悖纲常而制约,盼挟主行令。她能舍下过去而肩负天下,可乔木菟丝,焉能长久。
郦鹤白垂着身子很是恭敬,为臣子,更为新王仰仗,他可以跪着,但不能倒下。
于是,他说了一句话。那话穿透数十年光阴,在此刻令太後愣怔。
他说着:“娘娘,不必忧心。”
这是一句宽慰的话,一句她本以为在今生不会再有机会听到的话。许久,太後松开紧攥着扶手的手,极平静道:“有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