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十年隆冬,朝闻道。
——所谓天命,不过水中月丶镜中花。
崔妙识醒来时,屋内未点一盏灯,她感受到手中有一异物,摊开手,借着月光可以辨别得出,这是一支发簪。晶莹剔透,由赠礼之人亲手制成,爱它者把玩良久,饶是梦中也不松开半分。
温热的,如同有情人的心。
一张床榻,一袭鸳鸯被,一对如意枕。
她成亲了。
可她的记忆,停留在了五年前,连同她崔妙识这个人,一并被遗忘在了时光中。她分辨不出现下是何等境地,更被困在这一方宅院。只能等,等她的“丈夫”归来。
一日丶两日丶三日,层层守卫固守此地……始终未见主人。崔妙识反倒从婢女的口中,听到了许多“她”与他的故事。
原是英雄救美,原是红豆相思。天下七分,沙场闺门,那样聪敏的人儿为情所困,千里迢迢,一马一鞭寻那少年郎。战场厮杀,红盖头落下,血夜吻唇颊。
崔妙识自认她这一生,断不会有此胆魄。孤魂野鬼借尸还魂的怪谈那般多,怎附在她身上的这一个,叫她恨也恨不起,怨也怨不得。
可叹……可叹。
一扇屏风,隔了两个陌路人。
那男子平静而悲凉地立在屏风外,神色不见慌张,似是早已接受爱人不知何处去的事实。
“崔小姐。”他如此唤她道。
檀木椅,莲花座,屏风内的崔妙识身影入画,屏上菩萨驾孔雀,一夜贪卧法相山,唯有雀眼如炬。佛眼无慧敏,佛心无慈悲,仙人不渡,凡人不向仙。
“在下已有夫人,难再迎崔氏大小姐。”
“若小姐愿意,此地供小姐长久所居,你我只作客与主,我必以贵礼待小姐。”
他这话说的真切,引得仙人下了莲花座。
“公子的话,当真恩义。”
“可公子从进门起便不敢正眼瞧我,究竟是为何?”
“是怕触景伤情。”
“还是恨我……不是她?”
仙是仙,佛是佛,飘渺身,黄金壳。
昔年他也曾听说过崔妙识之名,在他未识那个“崔妙识”之时。崔家的大小姐,福慧双修,世人以为观音;後行道教之法,世人又以为仙者。可他如今看崔妙识,只觉她有种邪性。
偏执成魔丶金光凡胎的邪仙,比不得他的夫人良善。
而他未曾想过,被禁锢灵魂的崔妙识,怎会良善。
无数个日夜,她的灵魂被囚在虚无的空间,白茫茫丶静悄悄,四面皆是高墙。无数次,她清醒的灵魂企图挣脱枷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微笑丶说话。
这具身体已不再受她掌控,甚至所有人,都将爱那个女孩。
自以为是的天真的女孩用感情将“崔妙识”从云端拉回了凡间,可有情有义,偏不是崔妙识所求。当年她离家修行,并非是一心向道,而是一心向自由。
——毫无羁绊的自由。
在“她”与崔家人谈笑风生的那一天,崔妙识便不再看人间。
眼前的男子想让她留在此地,是因为他在等他的妻;而她想要离开,只因为她贪婪着世间的一切,更渴望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五年前,我这具身体被人鸠占鹊巢。”
“不知你与这肉身欢好之时,所念所想究竟为何种模样?”
崔妙识少时阅《存真环中图》,经脉丶胸腹丶脏腑……皮肉尽可见此。那人骨之中,蕴含鲜活的生命,掌下雪团包裹着跳动的心。曾经,那颗心为崔妙识而动,後来于那男女秘戏之时,只作缱绻羡爱的情。
“她”驱赶走了她的灵魂,夺取了她的身体,却以她的名义行事,更是毁了她的玉洁冰清。
没有人去阻止吗?
没有人意识到那跟她大相径庭的人并不是她吗?
只怕是,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