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八夜雪
十六夜的第八个秘密,是她灵魂深处被反复灼烧的烙印——一个在寂静长夜丶在儿女背影消失的瞬间丶在血腥气随风飘来的时刻,便会浮上心头的冰冷认知:她或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的母亲。
这份失败感,并非源于外界的评判,而是根植于每一次力不从心的挣扎,每一次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每一次目睹血脉偏离她曾幻想的轨迹时,那足以撕裂灵魂的丶沉甸甸的无力与自责。
当雪拖着沾染硝烟与血腥气的疲惫身躯,带着那份用“大胜”换来的兵权文书回到他们居住的小院时,十六夜正安静地坐在廊下。
夕阳的馀烬给庭院镀上一层迟暮的金箔,却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的丶来自城西的焦糊与铁锈般的血腥气。十六夜静坐廊下,未点灯烛。暮色如墨,一寸寸吞噬着她单薄的身影,也吞噬着庭院里残存的光线。当雪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带着一身硝烟与疲惫踏入这片暮霭时,十六夜的目光便如被钉住般,落在女儿吴服下摆那抹刺目的暗红污迹上。
那抹暗红,像一柄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她看着雪。看着这个她十月怀胎丶拼死生下的女儿。
看着那个曾经会因为弄丢一颗金平糖而瘪嘴,会在庭院里为了一缕被削断的头发暴跳如雷的女儿。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当她初知腹中孕育双生时,双手曾带着怎样温柔的丶近乎虔诚的暖意,轻轻抚摸那日渐隆起的弧度?那时的晚风里,她心中又怀着怎样微小的丶纯粹的希冀?
她想,我的孩子,将不再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种种挣扎。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她的孩子们会是什麽样子?
她希望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有着如他们父亲一样冷峻坚毅的眼,
自由潇洒,天质自然。
她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健康,自由飞翔。
那便是她作为母亲,最初丶也是全部的光亮。
而如今呢?
女儿那双遗传自大妖的金瞳,曾跳跃着或许莽撞却鲜活的光焰,如今已被一种更深沉丶更冰冷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洞悉世情丶穿透人心的锐利,一种将万物包括自身情感都视为可计算棋子的漠然,一种……让十六夜感到陌生和恐惧的丶近乎非人的冷静。此刻,雪脸上那层名为“疲惫”的面具下,掩盖的正是刚从权力修罗场搏杀凯旋後,正在飞速冷却沉淀的锋芒,以及……那金瞳深处,隐约翻涌的丶连雪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丶属于大妖血脉的狂烈与毁灭欲?
十六夜的心,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犬夜叉……早已走了。带着她母亲桐夫人那方以血写就“宁”字的旧帕,带着一身尚未长成的倔强与懵懂,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外面那个吞噬一切的丶更加凶险的漩涡。
她放他走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追出去的冲动。她知道,强留只会让那孩子的心死在这里。可每当夜深人静,听着风掠过空寂庭院的呜咽,她都会一遍遍地问自己:放他走,真的是对的吗?他才多大?外面有多少妖怪觊觎着斗牙王的血脉?有多少除妖师丶神官会将他视为必须清除的异类?我这个母亲,是不是太狠心丶太无能?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而现在……她的女儿雪……
十六夜的目光,缓缓移到雪紧攥着那份“捷报”文书的手上。那双手,曾只会笨拙地抓住她的衣襟寻求庇护,或小心翼翼捧着刚采下的丶带着露水的野花。如今,指节处已磨砺出薄茧(是握笔丶布阵丶还是……握了别的什麽?),因为用力而绷紧发白,仿佛要将那份浸透了他人鲜血与算计的“战功”捏碎,又仿佛要死死抓住这好不容易攫取的丶名为“权力”的浮木——这唯一的丶冰冷的依凭。
雪在城主厅那番“大义凛然”的宣言,早已如同无形的寒霜,通过无处不在的“樱吹雪”渗入十六夜的耳中。她听得懂。那字字句句背後,是精密的布局,是无情的切割,是用另一个鲜活生命(那个贺茂家的净瑠璃,听说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孩子)的陨落,铺就的登云之阶。
窒息般的寒意攫住了十六夜。她看着女儿眼中那层日益增厚的冰壳,看着冰层下汹涌的丶属于异族血脉的暗流……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雪……我的女儿……’她在心底无声地嘶喊,灵魂都在颤抖,‘是母亲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在那麽小的时候,就不得不捡起冰冷的刀,学会算计人心,在荆棘丛生的路上独自跋涉……如今,母亲眼睁睁看着你在这条染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看着你的手沾上越来越多的红,看着你的心变得越来越冷硬……我却……什麽也做不了!我甚至……不敢开口劝你停下……’因为停下,可能就意味着被这乱世的洪流彻底撕碎,万劫不复。
桐夫人留下的“宁”字,是宁折不弯的傲骨与勇气。她曾以为,自己继承了这份勇气,用它为两个孩子撑起了一片摇摇欲坠的天空。可此刻,那方血帕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滋滋作响,只馀下无尽的灼痛与自我怀疑。
她放走了儿子,可能亲手将他推向了死地。
她留住了女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沉沦于权欲与血脉的深渊。
这该死的乱世!为什麽做母亲会如此艰难?为什麽每一次抉择,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头肉?为什麽……无论她如何挣扎丶如何付出,最终都只落得一个“失败”的烙印?
尖锐的疼痛从掌心传来——是无意识中,指甲已深深嵌入了皮肉。这痛楚让她从翻江倒海的自责中短暂抽离。不,她不能倒下。至少在雪彻底被那冰层吞噬之前,在找回犬夜叉的音讯之前……她必须撑着。哪怕只能做一盏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风灯,也要在这冰冷刺骨的庭院里,固执地亮着,给她的孩子……留一丝微末的光亮,一个或许还能回头的归处。
她深深吸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头的哽咽强行压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如同无数个平常的傍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丶属于母亲的关切与疲惫,在暮色中轻轻响起:
“回来了?……辛苦了。竈上温着粥,先去梳洗一下吧。”
她刻意避开了城西的焦土,避开了那份染血的文书,只说着最家常丶最无关痛痒的话语,仿佛这样就能抹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就能让时光倒流回那些平静的丶只有金平糖和野花的午後。
雪擡起眼,望向廊下的母亲。夕阳最後一道残光,吝啬地落在十六夜苍白却依旧美丽的侧脸上。那双曾盛满温柔丶忧虑丶偶尔还有少女般光彩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薄雾,雾霭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让雪心头莫名一刺丶沉甸甸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悲伤?
雪张了张嘴,喉间似乎堵着什麽,最终只化为一声低低的丶几不可闻的“嗯”。她攥紧手中那份如同墓碑般沉重的“捷报”,转身,身影没入通向自己房间的幽暗廊角。
就在雪身影消失的瞬间,十六夜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所有强撑的堤坝,无声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碎成一片无人得见的水痕,迅速被暮色吞噬。
然而,就在这泪痕未干的死寂里——
一道气息沉凝丶身着西国云纹服饰的身影,如同月下幽魂,悄无声息地自庭院最深的阴影中浮现。侍女姿态恭敬却透着疏离,对着十六夜深深一礼,双手奉上一枚流转着古老丶强大而温和妖力符文的竹简,声音平静无波:
“十六夜姬君,凌月仙姬命奴婢将此物交予您。”侍女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十六夜的泪痕,落在她紧攥的丶微微颤抖的手上,“仙姬言:‘同为母亲,此物或可助您……守护想守护之人。’”
十六夜猛地睁开眼!
那双黑白分明丶犹带泪光的瞳孔,在触及那枚散发着不容忽视力量波动的竹简时,瞬间缩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丶近乎惊骇的震惊!
云端的仙姬……那个她仰望丶羡慕丶甚至恐惧的存在……那个完美到冷酷的“母亲”……竟在此刻,向她这个深陷泥泞丶自认失败的凡俗母亲,投下了一束意义不明的……“援手”?
那枚竹简静静躺在侍女掌心,流转的符文如同活物,散发着诱人又令人心悸的光芒。它究竟是救赎的绳索,还是另一个更深的丶关于“母亲”定义的嘲讽?十六夜僵在原地,指尖冰凉,灵魂深处那个名为“失败”的烙印,在仙姬这突如其来的“注视”下,骤然变得滚烫而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