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九夜雪
东城根儿的老陶匠七兵卫,正对着窑口叹气。窑火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汗珠子混着煤灰滚下来,砸在脚边一块刚脱模丶还带着潮气的素胚上,滋啦一声轻响。他心疼地“哎哟”一声,赶紧用沾满泥浆的袖子去擦,却只糊得更脏了。
“爷爷,小心烫!”小孙子虎头虎脑地跑过来,手里攥着块啃了一半的麦芽糖,糖浆粘糊糊地沾了一手,也蹭到了爷爷的裤腿上。七兵卫没顾上训斥,心思全在窑里那批新烧的粗陶碗上。前些日子西城门那边乒乒乓乓丶鬼哭狼嚎的动静,吓得他好几宿没睡好。他这东城的小破窑和铺子,算是老天爷开眼,躲过了那场神仙打架。可这心刚放下没两天,另一个消息又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胸口——上头那位“雪姬”大人,要在城里头开什麽“宋商集市”。
宋人的瓷器啊!那可是传说中薄如纸丶声如磬丶白如玉的宝贝!他七兵卫烧了一辈子陶,泥巴里打滚的手艺,烧出来的碗盏厚实是厚实,可跟人家那精瓷一比……唉,怕是连垫桌脚都嫌笨重。以後这饭碗,还能端得稳吗?他愁得直嘬牙花子,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又磕,烟灰簌簌落下,混进脚下的泥地里。只能趁着集市还没开张,多赶几窑粗货出来,好歹先囤点家底。
喉咙里一阵发痒,他忍不住又咳起来,咳得佝偻的背脊直颤。小孙子懂事地用脏乎乎的小手给他拍背。“爷爷,去‘初雪娘娘’那儿讨点药酒吧?”小家夥眨巴着眼睛。城东头新起的那座“初雪神社”,如今在穷苦人里可是顶顶有名的地方。里头供着个据说叫“铁碎牙”的大家夥,说是把能护着人的神刀。七兵卫起初也是不信的,神佛哪有白给人好处的?可架不住邻居老头前些日子头疼脑热,跑去求了张符水,竟真缓过来了,而且——分文未取!巫女们说话和气,脸上总带着笑,不像城里那些旧神社的神官老爷,看他们这些泥腿子跟看臭虫似的,净想着法子刮油水。
“心诚则灵,省下的钱给虎子买糖吃更实在……”七兵卫嘀咕着,最终还是揣上几个攒下的铜板,牵着小孙子往初雪神社去了。省下来的供奉钱,给孙子买糖,比喂给那些白眼狼强!
或许是他这点微末的虔诚真被“初雪娘娘”看在眼里了?没过多久,集市筹备的告示贴出来,竟真有雪姬派来的官员,挨个走访像他这样的本地匠户。那官员穿着半旧的吴服,说话不拿架子,还带来个小布包,打开一看,竟是几块颜色奇异的石头粉和一卷写着字的皮纸。“老丈,这是宋商带来的新釉料方子和一种耐烧窑砖的法子,姬君大人说了,让咱本地的老师傅们试试,看能不能烧出点新花样,跟宋货比比看?”官员笑眯眯地说。
七兵卫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他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捧着那包釉料和皮纸,手指激动得发抖。那新窑砖的法子一试,窑温果然能烧得更高丶更匀!掺了新釉料的粗陶碗,竟也透出点青幽幽的亮色来,虽比不得真正的宋瓷,却也别有一番拙朴的风味。他成了第一批在崭新敞亮的宋商集市里租下摊位的人。当那些融合了本地粗犷和宋式清雅的新陶器摆上货架,竟真有不少宋商和本地人驻足问价时,七兵卫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眼眶都热了。“原来……外面的路这麽宽!姬君大人……真是活路啊!”他喃喃着,粗糙的大手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烧出的碗碟,像是抚摸着一份崭新的希望。家里的米缸眼见着要见底了,又添了张吃饭的小嘴,要不是这新路,他这把老骨头真不知怎麽撑下去。他又去了趟初雪神社,想多捐点钱表表心意,结果被笑盈盈的巫女拦住了:“老丈的心意娘娘知道了,雪姬大人有令,心意到了就好,钱财留着给孩子们多添碗饭吧。”
“可是!”七兵卫急了,指着摊位上刚收的几枚沾着鱼腥气的铜钱,“我家的陶碗,托姬君大人开的海路福气,都卖到南边去了!还换回了点稀罕的南洋香料给老婆子治咳嗽!姬君这路子,活!活命的路啊!”他声音洪亮,引得周围几个同样来还愿的摊贩都跟着点头。
渔妇阿渚也有同样的想法。她一个寡妇,几年前男人葬身风浪後,她就靠着在码头卖点鱼虾和自家腌的咸菜拉扯儿子。日子苦得像黄连,更别提那些喝醉了酒或纯粹想占便宜的地痞流氓,时常在摊子前说些腌臜话,甚至动手动脚。她一个寡妇,只能忍气吞声,夜里抱着儿子掉眼泪。
直到那天,一个满脸横肉的泼皮又来找茬,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还伸手要掀她的鱼筐。阿渚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反抗。她的小儿子死死抱着她的腿,吓得哇哇大哭。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去找初雪娘娘的巫女!”阿渚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抱起儿子就冲向了初雪神社。
神社里檀香的气息宁静祥和。年轻的巫女听她哭诉完,没有嫌弃她满身的鱼腥,只是温和地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湿布擦脸,又给了吓坏的孩子一小块麦芽糖,轻声安抚:“莫怕,此事我们会禀报雪姬大人。”阿渚当时只当是句安慰话。
可没过几天,码头的告示栏贴出了新告示:城防军扩招护卫,专司集市丶码头治安,严惩骚扰滋事者!更让她惊喜的是,领头负责码头巡防的,竟然是那位传说中半妖血统丶手腕强硬的雪姬大人亲自过问!很快,一支由“破刀”那样的落魄武士和浪人组成的护卫队就上了街。他们穿着统一的靛青号衣,挎着磨得锃亮的刀,眼神锐利,巡防起来一丝不茍。那些往日里耀武扬威的地痞,见了他们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缩着脖子溜边儿走。“嘿,连街上的野狗都知道夹着尾巴了!”码头上扛包的力巴们私下里都这麽乐。
阿渚的腰杆挺直了。她安心地在宋商集市外围支起了自己的小摊。宋商带来的新奇玩意儿里,有一种带着甜味的褐色粉末(糖)和一种香气刺鼻的褐色小豆子(胡椒?),她试着掺进自家祖传的咸鱼腌料里。没想到,这带着点甜辣味的“新方咸鱼”竟大受欢迎!集市上人流如织,她的铜钱罐子眼见着沉了起来。捏着辛苦攒下的钱,她终于扯了块结实耐脏的靛蓝粗布,给个头猛蹿的儿子做了身新衣裳。看着儿子穿着新衣在码头帮忙卸货时那欢实的背影,阿渚觉得海风都带着甜味。
港口如今真是大变样了!丈夫留下的那条破旧小渔船,在儿子和他新结识的几个同样在码头讨生活的半大小子鼓捣下,重新拈缝刷漆,居然又能下海了。现在不仅能跟着城里组织的大船队去更远的海域捕到更多肥美的鱼,有时还能帮停靠的宋商大船转运些轻便的小件货物,赚点脚力钱。海路一开,活路真就来了!阿渚心里像燃着一团小小的火苗。只是偶尔夜深人静,听着海浪拍岸,她也会想起那些关于“黑船”(海盗)的模糊传闻,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于是,她总不忘在去初雪神社供上当天最好的一条鱼时,虔诚地拜一拜:“求初雪娘娘保佑海上平安,保佑我儿……”她就是觉得新神社的巫女说话和气,不像旧神社神官那麽高高在上,她简直太喜欢啦!
被码头上的人戏称为“破刀”的浪人武士,此刻正按着腰间的旧刀柄,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嘈杂的卸货区。他本名早无人记得,只留下这个带着自嘲和落魄意味的诨号。曾经他也佩过长刀,有过效忠的主家,可世道倾轧,主家败落,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十六夜城底层飘零,靠着给人看家护院或打些见不得光的零工勉强糊口,对高高在上的武家和满口仁义的公卿老爷们,心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
雪姬大人招募码头护卫的告示,像一道光劈进了他灰暗的生活。虽然只是外围的“协防”,饷钱微薄,号衣也是半旧的,但管一日两餐糙米饭和咸菜,更重要的是——穿上这身靛青号衣,挎上刀,走在码头上,那些商贩和力巴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鄙夷或警惕,而是带着一丝依赖和敬意。他感觉自己这条“野狗”,终于被当个人看了,有了块能堂堂正正站着的“地”。这份“正经事”带来的尊严感,比什麽都珍贵。他读过几天书,比七兵卫和阿渚更清楚,雪姬大人顶着多大的压力,才敢啓用他们这些“无用”的浪人。这份知遇之恩和破格的信任,让他死寂的心重新燃起热血,暗暗发誓要将这条命卖给这位不一样的姬君。
因此,他对码头这片新生的“活水”格外上心。海路开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也带来了鱼龙混杂。他带着手下几个同样珍惜这份差事的浪人兄弟,像梳篦子一样在人群中巡视。看见扒手,一个眼神过去,自有兄弟扑上去按住;发现有人争执货物堆放,立刻上前调停,嗓门洪亮,处事还算公道;对那些眼神闪烁丶总往宋商货堆里凑丶又不像是正经力巴的生面孔,他更是加倍警惕。尤其对那些穿着旧神官家仆服饰丶或在人群中低声散布“宋货带瘟病”丶“新神社惹怒海神要起风浪”之类流言蜚语的家夥,他下手绝不容情,揪住领子就拖到僻静处“好好说道”,眼神冷得像冰。
他不太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但新起的初雪神社,确实让他感觉不同。没有旧神社那种熏得人头疼的浓香和神官高高在上的念咒,护卫队有时会被派去维持神社祈福活动的秩序。他看着那些像七兵卫丶阿渚一样的普通百姓,带着朴素的愿望走进神社,听着巫女们宣讲“守护家园者,神明亦佑其身”这样实在的话语,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触动了一下。守护这片码头,守护这些靠海吃饭的百姓,似乎也有了点不一样的意义。当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更警惕的是那些徘徊在神社外围丶眼神怨毒的旧势力影子。这些“蛀虫”,休想再把这刚有起色的十六夜城拖回泥潭!破刀按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