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十二夜雪
1)花街与剑
十六夜城的公卿们觉得,天,彻底塌了。
这位半妖城主,自公主时期起便屡行“恶政”:设初雪神社分薄神道香火,开宋商集市冲击豪商垄断,拓海路断人财脉。这些,他们尚可忍痛视作“疥癣之疾”———金银俗物,少了些便少了些罢!他们乃“万世一系”的公卿贵胄,风骨清高,岂能与一介半妖丶一群泥腿子斤斤计较?
然而,她登上城主之位後,竟悍然推行“公学”与“考试择官”!
此乃掘根绝户之策!是要将他们世代簪缨的荣光践踏于贱民脚下!公卿们愤而“罢朝”,意图以退为进,维护最後的体面。
岂料那半妖城主竟顺水推舟,笑吟吟道:“诸公雅意,雪心领了。位子空着也是空着,正好擢拔些能干实事的新人。”
一拳打在空处,反蚀把米。贵族们只得灰溜溜地回来,摇着扇子也扇不灭心头邪火。
一腔郁愤无处发泄,自然便流向那灯红酒绿丶温香软玉的花街柳巷。唯有在那里,在歌姬婉转的喉音与游女低眉顺眼的奉承中,他们才能找回几分“风雅”的旧梦,确认自己仍是人上之人。
可如今,连这最後一方“净土”也要被剥夺了!
城主竟下令,取缔花街。
钱权尽失,连这仅剩的丶维系体面的风月也要被斩断?这半妖是要将他们逼上绝路!
其实,自雪将贺茂家的馀孽连根拔起丶押回城中细审那日起,公卿们早已心惊肉跳,预备好再次割肉放血,以求茍安。他们心知肚明,自己在贺茂家之事上并不干净,城主弟妹吃了大亏,岂会不加倍报复?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报复来的不是加税,不是削权,竟是直指他们精神寄托的花街!
这已非政争,而是诛心!
一时间,暗流汹涌。有人急书东国本家求援,有人扬言要上京告御状,有人放下身段秘密联络平日瞧不上的武家,更有甚者,哭天抢地涌至老城主居所外,捶胸顿足,如丧考妣:
“老城主明鉴啊!新城主此举,是要绝了我等公家的文脉雅根啊!”
……
就连忠心耿耿的老乳母,对此也颇不认同。
“城主,”她跪坐在下首,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劝诫,“花街确是藏污纳垢之地,然亦是‘樱吹雪’重要的耳目所系。多少秘闻轶事丶各方动向,皆从此间流出。骤然取缔,恐断一臂膀,更使城内人心惶惶,徒增不安。”
雪一身玄色城主袍服,坐于天守阁主位,指尖正掠过一份刚呈上的密报。闻声,她并未擡头,只淡淡道:“非是骤然决定。自第一份来自花街的情报呈于我案头那日起,此念便已生根。”
她顿了顿,眼前仿佛闪过那些娟秀字迹背後模糊的泪容,半妖敏锐的嗅觉似乎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永不消散的咸涩,“嬷嬷,你说她们是自愿的……可若皆是自愿,为何每一份从花街传来的密报,闻起来,都浸着一层永远也抹不掉的眼泪的味道?”
乳母一时语塞,半晌才迟疑道:“若为节省用度,或惩戒公卿……经此一事,他们已备足金判,只待城主开口……”她试图从更实际的角度劝说。
“我知道。”雪终于擡起眼,金瞳在烛火下映出冷硬的光,“他们愿意出的价码,我心中有数。但,我意已决。”
乳母深知她脾性,见劝不动,只得退而求其次:“既如此……眼下城中流言四起,非议甚多。就连城防军中,亦有不少微词。”那些血气方刚的武士,亦是花街的常客。
雪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将议论最甚者之名记下,交由破刀详加甄别。非常时期,军心不容动摇。”她顿了顿,笑意微深,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至于破刀本人……他怕是也憋着一肚子牢骚。去,从库房中再支三倍例钱,亲自送去给他。告诉他,这是城主赏他近日辛劳的‘酒钱’。”
乳母一怔,旋即了然———城主这是明着给补偿,暗里施压,要破刀亲自弹压部属的不满。她垂首应道:“……是。老奴这便去办。”
殿内重归寂静。雪起身走至窗边,俯瞰着华灯初上的城池。花街的方向依旧喧嚣,那是一片用金钱丶欲望与眼泪浇灌出的虚假繁荣。
她取缔花街,岂止为斩断公卿的软肋?又岂止是因那“眼泪的味道”?
更深处,是她见过太多被卖入其中的女孩眼中熄灭的光,是那繁华皮囊下噬人的肮脏。她既要重塑此城秩序,便要彻底铲除这脓疮。
“樱吹雪”的耳目,早已不必依赖那等所在。新的网,早已在更隐蔽丶更高效的地方织就。
“狗比的世界……”她低声啐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发间那枚冰凉坚硬的桐夫人铜簪。
“总得有人,来做这把扫清污秽的笤帚。”
乳母的脚步声刚消失在廊外,她便俯身从案几底层抽出一卷边缘磨损丶纸色泛黄的账册。册页掀开,墨迹沉沉,每一笔都似沾着洗不净的血污——那是花街十年间的“流水簿”,密密麻麻写满了被贩卖女子的名姓丶来历丶标价。最刺目的是页脚一行蝇头小注:“冬月,病殁十七人,弃于乱葬岗”。
她指尖抚过那冰冷的数字,金色的瞳底凝起寒霜。这些年,“樱吹雪”从花街递出的密报,哪一页不是浸着这些女子的血泪?她们强颜欢笑,从公卿的醉语丶武士的狂言中拼凑零碎消息,换来的不过是一口续命的馊饭。
“自愿?”雪嗤笑一声,将账册重重合上,“这世道哪来的自愿?不过是无路可走罢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破刀粗声粗气的汇报:“城主!城西武士营有人聚衆闹事,说您断了他们的‘乐子’,还说……还说您是怕他们见了美人,忘了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