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十三夜雪
十六夜的第十三个秘密是:她其实并不厌恶是露。
这份难以言喻的幽微情绪,与她仰望凌月仙姬时那份灼人的羡慕,竟在心底最晦暗的角落,悄然交织出某种诡谲的共鸣。
若说凌月仙姬是她永远无法企及丶高悬云端冰冷理智的明月,那麽是露便是旷野上肆意燃烧丶敢爱敢恨的烈火。大妖怪拥有足够的力量去爱去恨,喜怒皆如出鞘刀锋,凛冽而无遮无掩。
廊下风铃被夜风推响,十六夜独坐镜前,指尖反复摩挲一枚与桐夫人那支极为相仿丶却更为温润的旧簪。镜中映出的贵女容颜依旧柔婉如水,唯有眼底一抹极淡的异色,泄露出不该有的涟漪——那是听闻是露再度现身时,悄然漫起丶连自己都为之羞愧的悸动。
她其实,不厌恶是露。
这个念头如暗处滋生的藤,在无人窥见的心隅疯长。是露那五百年的炽烈妖生,爱得疯魔,恨得坦荡,连妖气都浸透痴怨,像一盅未兑的烈酒,呛喉烧心,却也滚烫地灼烧出生命原本的形貌。十六夜垂眸,望见镜中自己依旧端庄的容颜。她想起女儿发间那支真正的丶属于桐夫人的铜簪——它正簪在雪的鬓上,象征刚烈与权柄,如雪身为城主的意志,清晰而夺目。
“杀生丸隐藏气息亲自来告知是露的信息,"雪的金眸中满是警惕与不安,"母亲不可不小心。”
她说,杀生丸用“疯魔”来形容是露。
“疯魔。”十六夜细细咀嚼着这个词,唇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不过是个敢将整颗心都捧出来爱的痴人罢了。
"母亲?"雪的发簪在烛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她注视着她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十六夜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想必女儿在杀生丸面前没少激烈地诉说着对她父亲的不满。而杀生丸那般清冷的性子,贵公子的教养让他无从辩驳,只得默默承受。
她再次凝视手中的铜簪,这一支,是乳母当年寻遍匠人仿制的。弧度被磨得圆润妥帖,铜身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发亮,连锈迹都透着驯顺的光泽。
再似,也只是赝品。如同十六夜被"贵女"与"母亲"之名的桎梏,连每一次呼吸都须丈量好分寸。而是露,却能对月高呼斗牙王的名字,能挥刀斩碎一切不顾眼的障碍,能让整个东国皆知她灼热的执念——那"不必掩饰"的恣意,是十六夜连在梦中都怯于触碰的光。
她兀自思索间,雪分析着西国的局势,既然已是露打算隐匿身份作为普通使者来访,那麽眼下最好的方式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母亲?"雪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我感知到是露的人似在苑外徘徊,我会增派人手,加强结界。您最近不要出院子。"
十六夜敛尽眼底异色,将铜簪收匣,动作行云流水般平静——她知道,那支真正的丶带着桐夫人凛冽意志的簪,正牢牢簪在女儿发间。"不必。"她起身,衣袂拂动如静水微澜,"她所求非城,只是一个答案。"
雪虽然将偌大的十六夜城治理得井井有条,终究还是太年轻,灿金色的妖瞳中写满不解:"何种答案?"发间的铜簪在烛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
"关乎'值得'。"十六夜望向窗外贵宾苑,一灯孤明如不熄的火种,"她想知,凭何是我得了斗牙王的眷顾。"
雪蹙眉,铜簪微颤:"此问有何意义?他择您,自是因……"
"因我足够'懂事'。"十六夜轻声接过,打断了雪即将爆发的特色吐槽,音色渺如叹息,"因我懂将眼泪逼回眼底,将怨怼敛入袖中,在他赴战之际,只道'珍重'而非'别去'。"她指尖无声抚过镜面细痕,凝视镜中那个永远温婉的自己,"是露不会。她会追赴战场,会泣诉诘问,会让天地皆知她的不甘。"
雪蓦然寂然。发间铜簪静止如凝。她忽然明白母亲何以常于深夜摩挲那枚样式相仿的旧簪——其上所承,或许不止是对桐夫人的追念,更有母亲自己从未敢承认的丶对"不必如此懂事"的渴望。
十六夜转过身子,温然注视雪:"你想让她不因妒火生事?"
"母亲明鉴。虽说如此,然而我不认为是露熄灭妒火就会放弃争取东国利益。"雪补充道,"'樱吹雪'似乎探查出一则预言,似乎牵扯到东国的妖王麒麟丸和半妖。"她语带不平,"自古以来,所谓因一人而倾一城,不过是借口而已。"
"然而是露心结不解,终究是一重隐患。"
"就算解开,凭借这段预言,她是不会放过我和犬夜叉的。"雪是她的女儿,自是看出她想干什麽。她郑重道:"母亲,情报显示是露似乎拥有寻找和牵线的能力,您最好避开她,不要直接与她见面。"
"你既已知晓她能寻人,何不让我亲自与她谈谈?"
"作为城主,我自是希望十六夜城能少一分窥探。"
"然而作为女儿,自然更是担忧母亲安全。"她斟酌着说,"我希望母亲留守院中。母亲如若执意要去见她,请带上我的头发和珍珠,可以多一道防护。"
“我若是带上你的头发和珍珠,岂不是让她知晓你知她身份,如何还能以不变应万变?”
“母亲的安全要紧。”雪缓缓沉吟,“世人皆知我看重母亲与弟弟,因此平日里身上带有我的防护并不突兀。”
"不用担心我,让我去和她谈谈吧,城主大人。"这是十六夜第一次唤女儿城主。
是露抵达十六夜城的第三夜,十六夜借着送安神汤的名义,悄着素衣,避人独至贵宾苑外。是露正对月独饮,妖刀斜倚石凳,刃上映出半张寂寥的面容。
"你来了。"是露未回首,声浸酒意,"作为被大将看上的女人,来看我这痴妖狼狈之相?"她似乎并不惊讶十六夜能得知她的身份,仿佛笃定犬大将定将是露的存在告知过十六夜。
"非也。"十六夜安然落坐,"来告你答案。"
是露擡眼,赤瞳中光流转动:"何等答案?"
"他择我,非因我优于你,而是因我更为'合适'。"十六夜语声静似古井无波,"合适到敛尽棱角,成他征途之後的归所,合适到……不绊其心。"她微顿,目光落于妖刀之上,"然我偶生妄念,若我亦能如你那般活过……或许,更触得'自己'之形。"
是露怔住,继而嗤笑出声:"你这人类,倒比妖坦荡。"她仰首饮尽残酒,"可我不要'合适',我只要他眼中唯我。"
"我知。"十六夜起身,"这便是你我之别。"
转身时,是露的低语随风送至耳畔:"若有来世……倒想尝一尝,做'合适'的女子,是何滋味。"
十六夜未曾回首。她深知,这不过醉语。如她自己,永无可能成为是露那样的燎原野火,只得做庭深盆栽,把根扎进规训的土,将所有疯长的渴望,修剪成世人预期的形状。
只是那夜归房後,她啓了尘匣,第一次未将那枚相似的旧簪藏起,而是置于镜前。月华透窗,静静流过温润簪身,恍惚间,竟映出了是露妖刀上的冷光——也映出了女儿发间那支真正桐夫人铜簪的冷光。
原来有些羡慕,纵使隔了人妖之殊丶礼教之枷,亦能在心底幽暗处,开出诡谲的花。
然而,她渐次明了,有些守护不必以燃尽馀烬为证。于无声处织就细密的网,将每一个摇摇欲坠的当下安稳度过,或许亦是另一种答案——一种属于凡俗母亲的丶笨拙却坚韧的答案。
只是那支仿制的铜簪,从此被安放于镜前最显眼处。冰冷的金属映照出她日渐沉静的容颜,如同一个无声的叩问:莫忘你血脉里亦曾奔涌过渴望自由的风,而非甘愿永困于一方凝滞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