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七夜雪
(下)十六夜酱的秘密七
十六夜的第七个秘密,是她灵魂深处最阴暗的潮涌——她曾无数次想过抛下这一切,逃离。
逃离这冰冷的囚笼,逃离这无休止的啼哭与污秽,逃离“母亲”这具沉重到足以将她脊梁压断的枷锁,逃离那双因半妖血脉而被世人唾弃的儿女。这个念头,如同深海中滋生的毒藤,不止一次缠绕住她濒临崩溃的心脏,带来瞬间虚妄的解脱感,旋即化作更汹涌的羞愧与自我唾弃的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每一次,这罪恶的念头浮起,她便像自虐般,加倍地将残存的气力倾注到两个孩子身上,仿佛要用这近乎赎罪的付出,烫平心底那道名为“背叛”的裂痕。
初次的叛逃,始于血肉的撕裂。
开奶的剧痛,如同钝刀在娇嫩的皮肉上反复切割。半妖婴儿本能的丶毫无节制的吮吸力道,更是雪上加霜,仿佛要将她的生命本源连同骨髓一同吸食殆尽。混沌的意识在剧痛中沉浮,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丶逃离,将那带来极致痛苦的源头狠狠抛开!然而,老乳母枯瘦如柴的手,此刻却化作了冰冷的铁箍,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死死将她钉在冰冷的榻上,动弹不得。
“姬君暂且忍耐些,”乳母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那语调里……是错觉吗?十六夜在泪眼朦胧中,竟捕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丶近乎残忍的“过来人”的平静,甚至……一丝隐秘的“理应如此”的漠然?再定睛看去,那双浑浊的眼里分明盛满了心疼,“奴婢当年……也是这样熬过来的。熬过去……便好了。”
这私密处被凌迟般的痛楚,如何能宣之于口?更何况,城主父亲冷酷的削减用度,如同悬顶之剑——昔日的锦衣玉食已成泡影,炭火短缺的寒意侵入骨髓,没有侍女簇拥,没有物资充盈,只有两个张着嘴丶不知餍足丶只知索取的脆弱生命。看着怀中因本能而奋力吮吸丶对母亲痛苦浑然不觉的婴孩,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逃!逃离这无边的苦楚和令人窒息的匮乏!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了她的心。
然而,天地茫茫,她这折翼的囚鸟,又能逃向何方?这念头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灭顶的羞愧与自我鞭挞的剧痛——她是这两个小东西唯一的屏障,唯一的依靠啊!她怎麽能……怎麽能生出如此卑劣的念头?她是母亲!尖锐的羞耻感几乎让她当场恸哭失声,又被她死死咽下,化作喉间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第二次的动摇,源于永夜的疲惫与无能的自我厌弃。
城中阴阳师黎明时分的灵力功课,如同无形的尖锥,刺得半妖婴孩躁动不安。犬夜叉和雪同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体在襁褓中拼命扭动丶踢打,仿佛想逃离这令他们本能恐惧的灵压场。十六夜被这双重奏般的绝望哭声撕扯着神经。连续的夜起哺乳已将她熬得形销骨立,此刻连下地走动的力气都无,只能与乳母一人一个,徒劳地抱着哄劝。
乳母怀中的那个,在走动带来的轻微颠簸中渐渐安静,沉沉睡去。而她臂弯里的孩子,哭声却愈发嘹亮,仿佛带着控诉,硬生生将刚刚睡去的另一个又惊醒!新一轮的哭嚎交响,彻底击垮了她摇摇欲坠的意志。
她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连安抚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又被她强行逼退——不能哭!孩子哭闹或许是饿了,若她再因哭泣回奶,孩子们岂不是要挨饿?她与乳母交换一个心力交瘁的眼神,决定先喂哭声更尖利的犬夜叉。小小的婴孩一触到温暖的源泉,立刻用尽全力吸吮起来,圆嘟嘟的小脸憋得通红,那纯粹的求生模样,竟显出几分憨态的可爱。而另一旁的雪,在犬夜叉哭声渐歇後,也终于安静下来,蜷缩着陷入沉睡,睡颜纯真无邪,如同跌落凡尘的小小天使。
十六夜的手指,带着劫後馀生般的微颤,轻轻抚过两个孩子的襁褓。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和那全然依赖的姿态,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刚刚升起逃离念头的灵魂上。那瞬间的软弱,此刻化作了比开奶之痛更甚百倍的羞耻,深深烙印在心房。
第三次的诱惑,则是最不堪的生理厌恶与绝望的窒息感。
半妖的新陈代谢远超人类婴孩。没有仆役,清洗丶换衣,一切亲力亲为。当那刺鼻的丶污秽的颜色猝不及防映入眼帘,十六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属于公卿贵女刻入骨髓的洁癖本能尖叫着让她逃离!远远地逃离这肮脏的源头!
然而,犬夜叉和雪正呼呼大睡。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她的衣襟一角,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那全然信任的姿态,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丶如同蝶翼般的睫毛……他们是如此脆弱,如此无辜,如此……需要她。
她怎麽能逃?
强忍着翻涌的恶心,十六夜屏住呼吸,亲手为两个孩子清理丶更换。当乳母终于将那污秽之物端走,又从陈旧的柜底翻出蒙尘的香薰试图驱散异味时,那混合着劣质香料与排泄物残馀的古怪气味,几乎让她窒息。乳母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委屈姬君了。等他们再大些,懂事了,姬君就能……松快些了。”
松快?那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幻梦。刚哄睡一个,另一个毫无预兆地醒来,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嚎,瞬间将同伴惊醒,新一轮的混乱交响再次上演。而十六夜自己,早已饥肠辘辘,却连喝一口水的间隙都无。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头顶,让她几乎溺毙。
原来是因为布没有裹紧,漏出来了啊……
这一刻,十六夜第一次品尝到名为“绝望”的滋味。无休止的循环,没有尽头的疲惫,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凌迟。隔壁院落那些曾对她冷嘲热讽的姬君公子们,甚至都收起了刻薄,几位已为人母的姬君更是心生不忍,悄悄遣了些得力的小姓和女仆过来帮忙——纵然是半妖,也是嗷嗷待哺的婴孩啊!
在衆人无声的援手下,孩子们终于在喂奶丶啼哭丶换洗的循环中,艰难地长大了些许。
然而,新的深渊已至——他们是半妖。
雪的乌发尚能遮掩一二,犬夜叉那头刺眼的白发和支棱的犬耳,却成了无法抹去的“原罪”烙印。排挤丶孤立丶恶意的低语如影随形。当十六夜紧紧搂着因受排挤而委屈呜咽的犬夜叉,泪水无声滑落时,那阴暗的念头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般悄然滋生:逃吧,带着这永远无法摆脱的耻辱标记,逃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去……
可就在这时,她撞见了雪的眼睛。
那双遗传自生父的金瞳里,没有泪水,没有哀怨,只有一团冰冷而倔强的火焰在无声燃烧。那火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十六夜因懦弱而颤抖的灵魂上!她怎能如此怯懦?怎能只想着独自逃离?这样软弱的自己,如何配做桐夫人的女儿?那“宁折不弯”的血脉,难道在她这里就要彻底断绝了吗?
可是现在,她已不再是“桐夫人的女儿”了。
城主终于将她的名字记入了正室名下,代价是抹去她生母桐夫人存在的痕迹,也将犬夜叉彻底隔绝在族谱之外。这冰冷的“恩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割断了她与母亲最後的血脉联系。雪对此结果似乎尚算满意,这权谋的交换十六夜能够理解。
但十六夜,无法接受。
她失去了“桐夫人之女”的身份,被强行冠以另一个空洞的姓氏。她的存在,仿佛成了一段被精心篡改的丶面目全非的碑文。
于是,她将那块浸染着母亲桐夫人最後血性与呐喊的“宁”字血帕,轻轻塞进了犬夜叉的火鼠裘内衬。
她抚摸着儿子柔软的白发,指尖冰凉,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带着它吧……犬夜叉。”
也带着……娘最後一点,未曾熄灭的“宁”字之火。
离开这里。
替娘……替桐夫人……去看看这枷锁之外的天光。
这无声的赠予,是她以另一种方式完成的丶对“逃离”念头的最终献祭——将生的希望与抗争的火种,寄托在被迫远行的儿子身上,而她自己,选择留下,在这名为“十六夜城”的牢笼里,继续扮演那尊日渐苍白丶内里早已被秘密蛀空的“母性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