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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玛蒂娜成为臭名昭着的“疯女人”之前,她在上流社会的名号是:
“任性的玛蒂娜小姐”。
而阿尔伯特对玛蒂娜的第一印象是:歇斯底里。
在他看来,玛蒂娜的体内潜藏着巨大的能撕毁一切的力量,而这份野蛮的力量被上流社会的重重枷锁强行压在她平静无波近乎冷淡的外壳里。她一直在竭力忍耐,所以展现出的那种偏执的神经质就被阐释为“任性”。
当阿尔伯特与玛蒂娜就婚约之事进行第一次会晤时,他就已经隐约触摸到这位传说中“任性的玛蒂娜小姐”发疯的预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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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5年,莫里亚蒂府邸。
夕阳的馀晖在地平线後被榨干最後一丝温度,在阳光是一项稀缺品的阴沉伦敦,夜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下,从东到西。随着夜幕的追逐,整座府邸的灯火也由东到西地一盏盏点燃,成百上千支抹香鲸油制成的蜡烛再次将夜幕点亮。深黑的夜幕被透出的烛火照得呈现出蓝紫色,连浮云的阴影都清晰可见。就连喷泉中喷出蓝紫色透明水花也被照耀成了金黄色,如同融化的黄金。
宴会厅灯火通明,各色的香氛交杂缠绕,绸缎轻纱摩挲而过,女士们肩披鬈发头顶高髻,上面插满鲜花与珠翠,精致小巧的折扇上下翻飞。随着指挥棒第一个弧度落下,提琴与长笛骤然响起,淹没了人们假装亲切的寒暄与暧昧的窃窃私语。
卡文迪许公爵的马车队在门前停下了。纡尊前来的卡文迪许公爵与其独女值得主人家的亲自欢迎。灯火从背後的窗户中透出,落在马车上,闪闪发光。阿尔伯特站在台阶上,站在父母的身後,脸上保持着得体微笑,眼神却不自觉地落在自己脚下那小小一片影子。
没有人下车,只有伯爵夫妇被冷风吹得僵硬的微笑。威廉不耐烦了起来,刚想抱怨些什麽,就被阿尔伯特以眼神给顶了回去。训练有素的仆人们鱼贯而出,将一切前置准备布置好。他们以了然又暗藏厌烦的眼神互相示意。
——任性的玛蒂娜小姐又在闹脾气了。
“回去。”
马车内,玛蒂娜苍白的小脸上写满厌烦,冷冰冰地吩咐:“回去,我不要来这里。”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老女仆深谙小小姐的脾气,毫无波澜甚至毫无个人感情地回复她:“不行,小姐,您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蒙羞。”
“那我不要穿束腰跳舞。”
“不行,小姐,不穿束腰出现在公共场所于一名教养良好的小姐是极其羞耻的行为,这和赤衤果没有任何区别。”
玛蒂娜没有动弹。
昏暗的马车内,模糊的花窗玻璃阻挡了本就柔和的光线,只留大片阴影落在玛蒂娜冷若冰霜的脸上。她无机质的松石绿眼眸中晦暗不明,有风暴正在无声酝酿。
“我……”
“玛蒂娜小姐,公爵大人请您下车。”
仆人礼貌地扣响马车门,打断了她。
玛蒂娜向窗外看去,花窗玻璃阻隔了她与外界的接触,让她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在发生些什麽。也许是她的好父亲正在与他看中的亲家虚与委蛇,又或许是在和他的准女婿谈笑风生。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狠狠攥紧。
他在命令她。
这该死的——渣滓!他不仅想把她这个女儿当成商品一样给自己换取利益,竟然还敢不要脸面地催促商品尽快在买家面前展示自己!
“小姐,请不要让公爵大人久等。”老女仆语气暗含警告,“这于您的名声不利。”
玛蒂娜强忍怒火,僵硬着面孔,走下马车台阶,直挺挺地站着,用力地深呼吸,试图放松自己被箍到麻木的肋骨。
“晚上好,卡文迪许公爵先生。”莫里亚蒂伯爵暗含谄媚,颇为殷勤地向公爵介绍自己的家眷,“这是鄙人的夫人,还有长子阿尔伯特。”
在介绍到幼子时,他将及时撤下不耐烦表情丶僞装得谦逊温和的幼子向前推了一把,让他离玛蒂娜近了一步:“这是幼子威廉。”
这句话他是看向玛蒂娜说的。
深知这次舞会举办的真实目的,且同样为卡文迪许家族财産而动容,威廉弯起眉眼,彬彬有礼地行礼,并隐晦地瞥了一眼玛蒂娜。
他只得到玛蒂娜小姐看见脏东西一般的冷漠一眼。她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在落到阿尔伯特身上时,无光的眼神定了定,便再次不感兴趣地移开。
威廉咬住牙,忍住了。
说实话,他对传说中的卡文迪许小姐的美貌与财富都非常满意,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而大动肝火。何况只要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属于他的珍宝了,可以随意拿捏。
卡文迪许公爵和他的女儿是如出一辙的傲慢冷漠,病态苍白但尚且英俊的脸上神色恹恹。他只微微哼了一声表示回应,将自己的女儿将自己这边揽了一把,以免她和莫里亚蒂家的幼子面对面,然後又将她向前推一把,使得玛蒂娜站在阿尔伯特面前。
“这是我的独女。”他顿了顿,“玛蒂娜。”
玛蒂娜一顿一顿地擡起眼帘,慢腾腾地提起裙摆屈膝行礼,像个精致的木偶,不情不愿又不得不顺从。
但是看这两家家长的简单会面,她就几乎要笑出声。
看看她的好父亲,看中莫里亚蒂家族的财富与权势,想要把她嫁给长子,好让她的婚姻来为卡文迪许公爵那还在幻想里的继承人儿子增光添彩丶换取利益!而莫里亚蒂伯爵,为了给自己无法继承大部分家産与爵位的幼子铺路,盯上了她的女“继承人”身份,以及她背後的家産。莫里亚蒂伯爵恐怕还不知道吧,她的好父亲卡文迪许公爵,正在效仿亨利八世努力生儿子呢!
即使已经走入室内,在灯火通明的宴厅之中,玛蒂娜依旧觉得身处深渊深处,没有自己面孔的恶鬼顶着人的脸,黑魆魆的眼中盛满饥饿的神情,死死盯着她。他们裂开嘴,笑起来。
他们都想吃她!
她是什麽?一块肉罢了,一件商品丶货物。她不能做主自己的去留,自然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婚姻。她没有属于自己的财産,更没有属于自己的身份。她不是人,是某人的“女儿”“妻子”“母亲”!他们都是想趴在她身上吸血的寄生虫,要将她敲骨吸髓——
不,不。她远远没有那麽重要,没了她,他们也会去吃别人。有的人被吃,有的人吃人,只不过女人一直以来都在被吃罢了。她只是摆在他们几千年来的食谱里的一道菜!
“卡文迪许小姐,可以邀请您跳舞吗?”
出于礼节,即使对上流社会的虚与委蛇早已厌倦,阿尔伯特还是不得不向玛蒂娜伸出手,端上没人可以指责的笑脸,向她发出邀请。
不远处,他的母亲正在贵妇之中极力夸赞卡文迪许小姐的美貌与仪态,似乎从前以暗含嘲讽的语气提起“任性的卡文迪许小姐”的人不是她。如今她已经看中这位贵族小姐作为未来儿媳,那麽与她无关的卡文迪许财産便成了即将到手的嫁妆,与她利益无关的“任性的卡文迪许小姐”也就成了她想竭力讨好的“即使年幼也充满魅力丶优雅万分的卡文迪许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