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是处于蒙昧之中,心甘情愿为男权剥削并以此为乐,为了证明自己所受的苦难与剥削的正确性而推动其他千千万万女性走上她的老路,维护男权规则的伥鬼。
一种是虽然依然蒙昧丶但能凭借尚未被男权规则所规训的野性般的本能,趋利避害,做出真正有利于自己选择的野蛮人,如琼丶梅。
一种是具备思考能力,充满野心与愤怒,试图剖析规训她们的男权丶推翻让她们失权的规则,真正成为世界主人的“疯女人”,如玛蒂娜。
但是贝姬是第四种。
她具备一定的学识,具备一定的女性意识。她懵懂地知道自己被剥削,但又无法真正割舍剥削她的制度和人。一边对此感到不公,一边又受制于规训;一边感到被伤害,一边却又忍不住感怀起从前生活里的一丁点温馨。
她们充满不必要的道德感,认为暴力推翻既得利益者的做法是不好的,“屠龙者终成龙”是悲剧;她们认为她们要的只是尊重和平等,身为被剥削者却还拼命向剥削者解释自己不要尚未拥有的特权;
她们害怕不具备道德感的丶野蛮的丶充满力量的女性,认为她们是错误的,是暴力的,并认为自己受到了来自这些人的蔑视和嘲讽,因此而充满对这些女性的恼火,但又同时反过来看不起对方;
她们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参与足够多的劳动丶做出足够多的贡献,就一定会被男性看在眼里,她们的贡献也一定会被他们承认,从而受到表彰,以及得到一些权利作为回报。
这四种人,到底是谁比较痛苦呢?
伊丽莎白不忍细想。
*
“在一栋陷入火场丶门窗被外人堵死的房子里,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醒了。你说谁更痛苦?”
玛蒂娜没有直接回答伊丽莎白的提问,而是反问她。
伊丽莎白垂下棕色的睫毛,许久才开口:“醒着的。”
她其实早就知道。
玛蒂娜直接从玛丽安的手上接过红茶,递到伊丽莎白面前:“所以,我想做的是踹开门窗带所有能被叫醒的人出去,把睡着和装睡的人留在里面,踢倒摇摇欲坠的房子,把那些放火的丶堵门窗的丶因此得利的人都杀了,最後在废墟重建属于我们的房子。”
建立属于自己的……
伊丽莎白不禁为此心驰神往。她端起红茶,怔怔地看着深红色的澄澈茶汤中的倒影,发现自己的瞳孔因为兴奋而收缩。她猛然一惊,收敛神色。
回过神来,她面上表情不显,只微笑着略一低头,表示她的臣服。
玛蒂娜对此很满意。伊丽莎白比她年轻,比她情绪更稳定丶意志更坚定丶头脑更清醒丶野心更强烈,而且比安妮更加懂得权力的意味与力量的效率,也更加懂得不择手段与掩藏锋芒。最重要的是,伊丽莎白从身份到生理到心理认同都是纯粹的女性。
安妮是她最後的保障,而伊丽莎白才是她真正选择的继承人。
在这艘号称“诺亚方舟”的豪华轮船诺亚迪克号的首航上,在这躺从南安普顿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贵族富豪云集的行程上,她要让伊丽莎白触碰到她所使用的资源。
——资本主义世界金字塔顶端的金融资源。
玛丽安出去了又进来。从豪华客舱走出去的女仆即使不用任何手段也可以在这艘轮船上畅通无阻。她以询问餐厅高等包厢菜单的名头在外面转了一圈,带回来一个消息。
伊丽莎白看见高大的女仆俯身在大小姐耳边低声说了什麽,随即大小姐的脸色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莫里亚蒂也在这里?”大小姐笑了,“看来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比我想的要强大得多。”
伊丽莎白神色微妙起来。
可不是吗,即使是男性,有■照在别人手里的滋味也不好受,何况又是要面子的贵族。
——除非他们想要通过这趟旅程得到的东西要大得多,足够让人不得不忽视被拍■照所带来的耻辱。
伊丽莎白对玛蒂娜和莫里亚蒂的事有隐约了解。当初大小姐在达勒姆时那个在纺织厂打探的少年丶大小姐从达勒姆回来後对莫里亚蒂采取的荒诞打击,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就大致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她面色微变,蹙起眉头,看向正在品味红茶的大小姐:“玛蒂娜小姐,他们会不会……”
她得到了来自玛蒂娜的淡淡一瞥。
“随他们去。”大小姐将茶杯随意地搁置在桌面,“我们已经暂时达成了和解,至少这段时间他们不会打扰我们。”
何况她们此行的目的与他们毫不相干。
玛蒂娜恶趣味地将“和解”一词念得格外暧昧。
什麽和解,分明是羞辱和威胁!
伊丽莎白心照不宣地扬起眉毛笑起来。
豪华客轮一等舱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嵌有珐琅与贝母丶装饰有仿中式画的落地屏风与从屋顶上方垂下的层层叠叠的洁白软纱将正式接待客人的客厅和招待朋友享用茶点的茶屋隔开,遮挡了来自客厅主灯的光线。两位女士的笑脸在屏风的阴影下,被白纱遮挡得模模糊糊,只馀两双同样无机质冷色调的绿眼睛,一双如祖母绿,一双如绿松石,幽幽地透露出带着冷意的笑意。
海风掀起落地窗内的轻纱窗帘,透露出一丝被湛蓝海洋折射进来的金色阳光,落在一只松石绿的眼睛上。
玛丽安再一次出去了又进来,连带着两列穿着统一的女仆跟在身後,一列推着鎏金的长衣架以及一整架的礼服,一列手上捧着相应的珠宝配饰。
玛蒂娜收敛起笑意,漫不经心地动动手指,对着伊丽莎白划了半弧:“去挑衣服吧,晚上带你去参加社交宴会。”
尽管已隐约有所预料,但在亲耳听到时,伊丽莎白依旧不免惊讶:“带我吗?可那是……”
只有贵族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有时候,甚至连家族中无权继承爵位的次子都没资格在那里获得一席之地。
而她仅仅是一名德文郡乡绅之女。
玛蒂娜勾勾手指,勾了其中一个端着珍珠项链的女仆上前,将这条长得足够在人脖子上绕三圈还有馀的项链拎到伊丽莎白颈前比划了一下,不满意地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