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伤逝
春节小长假转瞬即逝,假期的最後一天是年初八,也是周六,林彻选在这一天提前飞往京城,打算周日约薛青松和欧阳琪相聚下,周一便开始参加研讨会。
晚上她刚在招待所安顿好,手机便突然响起,是欧阳琪。
“林彻,晓东他,他去世了!”电话里传来欧阳琪呜咽的声音。
“什麽?!”林彻下意识地问道,脑子里一片空白。晓东是林彻和欧阳琪本科时的同班同学,毕业後在京城一家国有银行任职客户经理。林彻跟他已经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却突然传来这个噩耗。
“他前天在出租屋里烧炭自杀了,”欧阳琪说着,便啜泣起来,“好好的一个人,怎麽会这样?”
“自杀?怎麽会这样?!”林彻心里一片震惊,难以接受。
第二天是周日,寒风刺骨,阴霾重重,下起小雪。林彻跟欧阳琪在城南的轻轨站汇合,然後一起坐上前往南郊的轻轨支线。前两天因为警方需要确认死因,所以一直封锁着晓东的出租屋,到今天才允许家属进入。所以大家约好一起到晓东的出租屋,陪晓东父母收拾遗物。
一路上,她俩都沉默着,各自回想晓东过去的样子。他性格腼腆,不善言辞,在他们这个高考状元云集的班里并不耀眼,却待人友善真诚。他常年要打工帮补学费,但是每次有募捐活动,他一定会奉上自己的一份心意;他学习刻苦,从不逃课,笔记记得一丝不茍,每次期末复习,班里几乎人手一份他的笔记复印件。就是这麽一个总是带着腼腆微笑的同学,怎麽就突然走上绝路呢?他才二十六岁,生命之花才刚刚绽放。她俩想着想着便湿了眼眶,依偎在一起,眼泪止不住地流。
此时,青松发来消息,他已经陪着晓东父母到达出租屋。轻轨也快到南郊站,两人赶紧擦干眼泪,振作精神。翻开微信同学群,见群里正在发起募捐。发起的同学是晓东的老乡陈亮。他介绍说,晓东的父母都是东北一个小城市的国企职工,十多年前就双双下岗,之後靠经营一个煎饼果子的小摊维持生计,生活一直非常艰难。家里只有晓东一个孩子,父母节衣缩食甚至借债供晓东读书。晓东非常争气,以当地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京城大学,毕业後也顺利留京,父母本以为终于能过上好日子,谁知晓东却突然离世,还留下不少债务。陈亮呼吁大家慷慨捐助,帮助晓东父母渡过难关。
看到这里,林彻不敢相信:“晓东怎麽会欠下债务?”她印象中的晓东,腼腆害羞,老实本分,一定不会沾染上赌博之类的恶习。
“听青松说,晓东这两年炒股炒得很凶,去年年底股市大跌的时候他找青松想找门路加杠杆,青松劝他,他没听进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炒股才欠下这些钱。”
“什麽?!”林彻听说晓东卷进这一波股市大跌,一阵揪心的疼痛涌上心头。她知道,最近这一波断崖式暴跌,在短短三个月间就蒸发掉两市三分之一的市值,在杠杆市场上,大量的配资客被强制平仓,毕生积蓄顷刻间化为乌有,如同一场惨烈的大屠杀。难道晓东也是被这场巨大的灾难所吞噬?
两人坐了四十五分钟的轻轨,到达南郊站。这里距离出租屋还有一段距离,虽然有公交车接驳,但她俩想快一点,便直接叫滴滴,开了十五分钟,终于来到晓东生前租住的出租屋小区。这里已经到达京城地界的最边缘,可以想象晓东之前每天到市中心的金融街上班,是多麽艰辛而漫长的通勤。
这是一个非常老旧的小区,走进住宅楼中,楼道里灯光昏暗,墙壁上的漆已经剥落,露出下面的灰色水泥。晓东租的单间在三楼,林彻和欧阳琪见房门虚掩着,刚推门进去,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便从里面传出来。
房间不足十平米,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对老人坐在床边,面容憔悴,眼神中满是茫然和悲伤,应该就是晓东的父母。晓东的母亲手里抓着叠到一半的被褥,肩膀抖动着,正在放声大哭。晓东父亲在旁边劝慰着,也是老泪纵横。
青松和另外两个男同学坐在门边的一张小沙发上,看到林彻和欧阳琪来了,赶紧起身迎上去,大家都是眼眶通红,满脸悲伤。
林彻见老人悲恸不已,赶紧走上前,坐到晓东母亲的身旁,扶着她的手臂安慰道:“阿姨丶叔叔,晓东他……是我们的好同学,我们也很难过,我们会帮忙处理一切的。”
晓东母亲闻言,从啜泣中停下来,抓住林彻的双手道:“姑娘,谢谢你啊!”她端详了林彻一会儿,又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再次奔涌而出:“姑娘啊,你说,晓东他为什麽想不开啊!回家过年的时候还好好的,还答应我一定会好好的,怎麽才回来两天人就没了?!”
林彻拿出纸巾给老人擦泪,但是自己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掉。老人摇摇头,不让擦,抓着她的手继续说道:“姑娘,你告诉我,这股市到底是怎麽了?明明去年一直都说市场很好,晓东还很高兴,跟我说,再过几个月,他就能攒够首期,就能在京城买房子,就有自己的家,就能接我们来,为什麽忽然就跌了呢?这是怎麽回事啊?”
是啊,这是为什麽?林彻多想帮老人去问,可是又可以去哪里问呢?此时此刻,她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挽回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老人,也许等老人把心里的悲痛全部都倾诉出来,他们心里会稍微好过一点。
“阿姨,就是……就是……市场就是有时候涨得多一点,有时候跌得多一点。”
“不会涨的,姑娘,不会涨的!”老人忽然激动起来,剧烈地摇着头,眼里尽是绝望,“後来,就是一直跌,一直跌,跌得我的心都慌了,我跟晓东说,别炒了,别炒了,不要想着买房子,买不起咱就租,租不起,就回老家住,别在这个京城熬了!他不听啊,姑娘,他不听啊!”
“他说一定要赚回来,一定能赚回来的,他说他有办法,他有技术,一定都能赚回来,就到处借钱,姑娘,他借了好多钱,在北京借,又回老家借,好多钱啊!我就不该由着他啊,我就该劝着他啊,我为什麽没有劝住他啊!都怪我!都怪我啊!”
说着,老人开始拼命捶打自己的胸脯,再度嚎啕大哭起来,林彻赶紧抓住她的手,欧阳琪和青松也上来一起劝慰,好不容易老人才平静下来,却因为过于悲痛和劳累,昏睡过去。
晓东父亲把老伴在床上安置好,便对林彻说:“姑娘,谢谢你,让晓东妈妈休息一下吧,她从前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合过眼。我在这里陪着她,你们也休息一下。”
林彻答应道:“叔叔,您也休息一下,我们就在外面。”
晓东父亲点点头,一双浑浊充满血丝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然後转头看向床上的老伴,眼里便重又浮上茫然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