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只要徐宥敏想和谁打好关系,那麽他就一定会成功。
短短一周时间,他就已经约着江显出去三回。三次都是出校吃饭,江显有一次出门时戴着白色的口罩,徐宥敏用玩笑的口吻说:“你戴口罩的样子很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
“是吗?”江显波澜不惊地回他。
徐宥敏:“你高中是在哪里上的?”
江显停顿片刻,将外国语学校的名字说出来。这都没什麽好隐瞒的。徐宥敏笑眯眯的:“那你当时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字,臭名昭着。”
“……听过。”
徐宥敏对江显有印象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他们确实打过两回照面。第一回是在徐宥敏眉骨那块受伤後不久,他回过一次家,父母发现他额头的纱布,询问他是不是又在学校闯祸了。
父母对他脸上身上的伤口实际上已经习以为常,他们都十分忙,普通的穷人用时间和精力换钱,效率低下且价值低廉,认为在外上学必定要受一些磨难。磨难会使徐宥敏更加坚韧,因此通常情况下都对他脸上的伤口视而不见。
徐宥敏没有在意,随口说跟别人打了一架。
返校的周一大课间,他像往常一样打算小睡片刻,却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他以为又是什麽名校的卷子或者统考的真题,过去之後却发现他的爸爸妈妈都站在办公室内,老师办公桌旁的地面上放着一篮老家祖父寄过来的苹果和几箱糕点丶牛奶。
同时,那天将他堵在厕所的两个少爷歪歪扭扭地靠着桌子站着,一脸的不屑讥讽,见他进来,嘴上发出刻意的嗤笑声。
不详的预感霎时间攫住徐宥敏的脊柱。他的肌肉无法控制地僵硬起来,进门时还打算笑着和班主任打招呼,此时勾着的嘴角就像生锈的铁丝一样僵着没法落下去,一落下去就会不堪重负地断裂。
上高中以来他遇到过无数的刁难。教科书被人撕碎丶凳子上被倒不明液体丶桌兜里塞满垃圾丶桌子被踢到垃圾桶旁边丶在校外被人追着打架丶在食堂被人掀翻餐盘……他要麽一笑而过,当做是被狗平白咬了一口,要麽脱掉外套和对方扭打在一起,打得你死我活——虽然最後失败的肯定是他,毕竟他没有那麽多小弟。他从没有向父母抱怨过什麽,也没有求助过他们什麽,因为心里知道他们比自己还要软弱,还要无能为力。
他遇到这麽多诘难,从来没有哪一瞬间像现在这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班主任见他进来,立刻招手:“宥敏,来,过来。”
徐宥敏僵硬走过去,视线直愣愣地盯着父母的脸。
他们都比他矮好多,身上衣服干净且旧,脸上的笑容有几分尴尬丶几分讨好,视线没有交汇。
班主任对他们说:“是这样的,宥敏脸上受伤这些事学校都知道的,我们也一直在抵制这些校园暴力事件。他学习好,也很乖,从来没有主动招惹过别的同学……”
他妈擡手打断班主任的话,用一种对徐宥敏了解颇深的口吻说:“哎呀,老师!我们家孩子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麽乖的!他小时候闯过不少祸,从来不吃亏的,我看他受伤了,就猜有别的同学肯定也受伤了,肯定也麻烦了老师你。所以想来送点礼物,让他给别的同学赔礼道歉,也给老师你道歉。”
班主任是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年轻老师,被他妈抓着袖子说话,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居然求助一样看向徐宥敏。徐宥敏神色冷得可怕,抓着妈妈的手扯开:“没人要我赔礼道歉。”
班主任立刻附和:“哎呀确实是,宥敏其实才是受欺负……”
徐父却突然一拳打在徐宥敏肩膀上,怒吼来得突如其来丶莫名其妙:“你怎麽跟你妈说话呢!”
徐宥敏没有防备,踉跄後退两步,还未作出反应,就听见身後歪斜站着的少爷一号讥讽一样,语调上扬:“我要你赔礼道歉。”
一时间办公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少爷一号身上去,只见他脸上的巴掌印过了两三天已经变得黄黄紫紫,油彩一样挂在脸上。旁边站着的同伴目光中也掺杂着惊奇,用手暗暗扯着一号的衣服提醒他别再惹事。可是一号浑然不觉,挑衅地看着徐宥敏。
徐父瞪着眼尚未吭声,面前两步之遥的徐宥敏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去一脚踹到一号肚子上。
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徐宥敏性格周全,做卷子时几乎没有大意失分的情况,被人辱骂围堵也不会气急败坏。这时候却像个亟待爆裂的炸药一样。少爷一号没有设防,连滚带爬地倒进办公室门背後的拖把桶中,污水像粘稠的血液一样流出来,不等他反应,徐宥敏又一脚踹在他腹部,揪着衣领,闷声几拳揍过去。
这时候周围人才反应过来,少爷二号抱住他的腰拉扯他,徐父冲过来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大吼着让他冷静一点……一时间办公室乱得一团糟。
徐宥敏只觉得脑子被血液冲得一片空白。他的爸妈真是让他刮目相看,由自己儿子的伤势推断出打他儿子的少爷肯定也受伤了,又觉得这事麻烦了老师。所以自以为周全地买了东西来赔礼道歉——根本没有任何人让他们来学校!
他觉得自己卖力挺直的脊柱被父母轻而易举地折断了。
他那麽虚僞,面上披了那麽多层皮,非但在这个狗屎学校没讨到任何好,还被爸爸妈妈亲自过来将皮一层一层剥下来给别人观赏。
少爷一号早在他第一拳打到下巴时就呃一声晕过去,此时眼睛已经肿了起来,徐宥敏脸上灼烫,擡头狠狠看着刚扇了他一巴掌的徐父,徐父一顿,竟然生出些後悔打他的念头。
就这样冷冷望着,徐宥敏感到胡乱抓着他的手慢慢消失,而後一双黑阗阗的眼睛闯进他视线。
江显拨开班主任的手将他拉起来,又去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爷一号。吕青插兜站在一侧,视线在徐宥敏身上停留许久,见他一脸恍惚的样子,漠然转开视线。江显蹲在地上,少爷二号解释说:“不知道怎麽就打起来了……”
二号和班主任带着一号去医院,徐宥敏已经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眉毛皱得像锁结,徐父的说教谩骂声嗡嗡嗡蚊子一般,徐母在旁劝阻。江显从班主任桌子上找了个一次性水杯,接一半热水一半温水,轻轻放在徐宥敏手侧,旁若无人地看着他,声音隔着一层雾:“没事,不用担心。”
徐父和徐母的争执声骤然消失,不明所以地看着江显。
吕青带着冰水上来,递给他。是江显说要喝的,接手之後却立刻将水送到徐宥敏面前:“敷一下。”
徐宥敏没有动作。
于是江显便捏着瓶盖的位置,兀自将瓶身贴在了徐宥敏脸上。徐宥敏被冰了一下,下意识往後缩一小截,魂魄归位一样擡头看向江显。江显大半张脸被口罩遮着,眼神木然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