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网球
钟世曾不止一次自问,你到底喜不喜欢网球。
四岁第一次握起球拍,那天回家後,他兴高采烈告诉爸爸妈妈,我很喜欢;开始接受专业训练,放春假别人都出去玩了,他在场馆里一遍遍练习发球,每发一次心里便会烦躁一分,无聊透顶;收获首个全国少年赛冠军,奖杯很重,可他一点都不觉得沉,高高举过头顶,欢喜地好似要飞起来;状态欠佳被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已经够难过了,可教练却丝毫不留情面,狠狠指出赛中出现的种种失误,他摔拍离去说我不打了;站上温网青少年赛冠军奖台,被鲜花丶掌声丶祝贺包围,他是一路高歌猛进的天才,他想未来有一日,Arsenal会成为网坛最瞩目的名字。
一件事总会因为“喜欢”开始,过程则是在“喜欢”与“不喜欢”之间摇摆,而结论却很难用非此即彼去判断。
对现在的钟世来说,网球是一份职业,就像世界上所有工作一样,那里面有胜负欲,有挫折所带来的失落,也有执意去追求想要完成的一个心愿。
既然不甘放弃,就还是喜欢着的罢。
珠海回北京的飞机上,布鲁诺问,“Arsenal,你觉得网球怎麽样?”
他仍习惯叫他之前的名字。
钟世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球体,抛起接住,如此几下告诉对方,“网球很宽容。”
职业运动员会被排名,而每周的排名则依据过去52周里所获积分。单站走得越远,积分越多;而由挑战赛到巡回赛再到大师赛,一步步打上来,赛事级别愈高,积分愈丰厚。
每周的排名都在变动,打过的每一场比赛都是积累——积分榜公正而严肃的告诉所有人,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里,你战绩如此。
杀出重围会被立即认可,偶尔停滞也会被温柔接纳,52周,网球世界赋予了这样一个宽容的期限。
布鲁诺饶有兴趣地点点头,“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
钟世将球握在手里,攥了攥,“若仅仅因为一场比赛决定去留,我走不到今天。”
可能复出的火苗还未燃起便永远熄灭。
“昨天比完我有一种感觉。”布鲁诺看向他,“你不应该只拿这样的冠军。”
他们坐在机尾,讲得是法语,说话声音不大——这是一个封闭的谈话空间。
布鲁诺继续,“坦白说,你比我想得好很多。赛场上头脑清醒,进攻明确,对如何赢有概念。这是职业球员的本能,我很惊讶,也很高兴,远离竞技这麽多年你都没有丢掉。”
钟世张张嘴巴,颇有几分诧异。
布鲁诺见状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年轻人,不要小瞧老年人的视力。”
他生于七零年代,从球员到教练,半生与网球为伴。经验总少不得时间助力,在一个行当里呆得足够久,只看一场心里便有几分笃定。
钟世坐正些,“其他呢?”
布鲁诺知道对方要问什麽——比之初出茅庐的年轻球员,钟世在心态上更为坦然。
“体能是弱项。这次比赛相对顺利,可如若打起长盘拉锯,你应该知道,未必能赢。回去要加强力量训练,身体如同机器,放置太久零部件当然会老化,需要重新运转起来。”布鲁诺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加重,“还有一点是意识。”
钟世捏捏手里的网球,“有时很紧张,有时又很放松。我也不知道。”
“可以理解。好的运动员一年要打五十至七十场比赛,更好的甚至会达到八十场九十场,比赛意识是经年累月适应而後建立起来的。”布鲁诺循循善诱,“所谓意识,就是要在紧张和松弛之间找到平衡。你真正的样子,你希望展现给对手甚至裁判的样子,Arsenal,那并不简单。”
钟世恳切地点了点头。
离开竞技环境有十年之久,即便几乎没有一天放下过球拍,他对站上赛场的感受已经太模糊了。面对强大对手会紧张,面对实力欠佳的则倍感放松,心态波动完全取决于对手的排名丶积分丶近来战绩,他被牵着鼻子走,无形中丢失了主导权。
这是职业运动员的灾难。
“不要灰心。”布鲁诺从他手中拿过网球,神色极为肃穆,“想想你十几岁,想想为什麽会再次开始。”
钟世盯着那枚黄色球体,一时间有些恍惚。
“Arsenal,那时为什麽放弃?”
布鲁诺的声音好似自遥远的外太空传来,空灵丶直接丶清晰。
而这个问题,曾经被问过无数遍。
铺天盖地的回忆涌入脑海,声音丶画面丶场景,无一不是清晰的。他压压帽檐,逃避一般沉默地低下头。
“我来中国之前问过大卫,你们从小一起训练,我以为他能提供一些信息。”
钟世无力地摇摇头,“他不知道。”
纵然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心怀同样的梦想彼此支持彼此鼓励,可在这件事上,钟世半个字都不曾对大卫讲过。
会有不被信任的感觉吧——若非前一阵斯德哥尔摩赛场相遇,他们可能毕生都不会再说一句话。
钟世双手捂脸,使劲搓了搓。
“不重要。”布鲁诺像是知道他的心思,和蔼地笑了笑,“既然回归,就尽全力做好吧。”
钟世长舒一口气,“嗯。”
布鲁诺将网球举到他面前,“Arsenal,你真应该感谢所有知道你退役原因的人。”
钟世愣一下,接过。
心,狠狠疼了一下。
知道他退役原因的人很少很少,家人丶教练丶当时跟赛的工作组,钟世没有统计过。
事实上,他从未说过自己因何退役——只是寻常的某一天,结束训练後,他收起球拍走到教练面前,坦言那个许久徘徊在心中的想法:
“对不起,我……打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