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路人甲或小说家(1)
1。
《枕头人》的诞生,并没有给Z先生的生活带去太多改变。
在动物园里,他还是那个只会养猴子丶喂猴子的“老钟”。他花大量的时间给猴群分配水果和粮食,热衷在猴群中建立新的秩序。他身上那件灰白色的短袖衬衫几乎没人见他换过,鞋子由于长期被趿拉着穿,後跟已经裂得像棉絮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符合一个鳏夫的形象,比如身上散发出那股难以形容的动物腥气,裤脚上沾染上可疑的泥状物。
决定把他推向公衆之前,袁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把“老钟”改造成Z先生。
“你就想,人真是你杀的,好吧?”袁野站在Z先生的後面,架起他的肩膀,拍打他一直驮着的背,尽可能地向他描绘那种阴郁但又凶狠的神情。
“想不到。”Z先生摇摇头,镜子里是一个松垮的中年男子,短袖衬衫上还印着“螺城动物园,孩子的乐园”的宣传词。这个松垮的男子正露出沙皮狗一样温吞水的神情,小心地观察袁野有没有生气。
袁野把有关失踪者的报纸“啪”地一声拍在镜子上,那个在绿化带死去的女孩横躺在了Z先生面前。
Z先生蹲了下去,二月冰雪的味道丶压断的青草味道丶黝黑的头发里夹杂的鲜血味道,拧成一根根纤细的绳子,向他胸腔里钻。他抽着鼻子,跪在那里,黑土地上仿佛伸出了许多柔弱的小手,在抓挠他的脚腕。他隔着手套,翻看这具身体。这本来就已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人了啊,现在,她的额头上又多了一个凹陷下去的伤口,她短暂而苦涩的生命正从那里一点点流失。
身後是深蓝色的天——艺术家给这种蓝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克莱因蓝。这样蓝的天上,月亮和太阳正在交接,很快那轮暗淡的光晕就要被橙红色的太阳取代了。这里很快就要变得人来人往丶车水马龙,所有人都会看到他丶看到这具身体……Z先生感到心脏快要从耳朵眼里跳出来了,好像有种很热很疼的东西在撞击他的耳膜。他跪在地上,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原谅。
“对,就是这个样子,冷漠一点,冷漠一点。你就想,枕头人杀掉她,是为了帮她逃离不幸。没有什麽好歉疚的,对不对?”袁野的声音把Z先生拽回现实世界。Z先生愣了愣,镜子里的“老钟”怔怔地看着他。
Z先生扯下那张报纸,手心里全是汗,“我知道了,我知道该怎麽演了。这种新闻不要拿给我看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了吗?”网上沸沸扬扬的谈论让Z先生心惊肉跳,尽管袁野已经提前告知过他这段宣传计划。
“继续说下去。”袁野推远了一步,两只手举在胸口,像是在等待一件渴望而不可及的艺术品。
“你在网上说这个人是我杀的?”
“没错,就是这样。”袁野兴奋地拍拍手,他示意Z先生定住。那一刻,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老钟”——下颌微压,清癯的两颊凹下去,整个人都是向下沉的,只有冷冷的眼神从镜框上方越过来。
“不过你说话声音怎麽和个娘们似的?”袁野苦恼地抱怨着,他让Z先生清清嗓子,重新再说一遍。
这回,Z先生没有如他所愿,而是侧过脸,剜了他一眼。
袁野讶异地张开嘴巴,这种气鼓鼓丶恶狠狠的神情,他在他老婆脸上见过。每当他和老婆发生了争执,又妄想进卧室睡觉时,就会被这样狠狠地剜一眼。
“嗳,老钟?你干吗像个娘们似的?”袁野以为Z先生在有意开玩笑,他简直怀疑Z先生下一步就要双手掐腰开始跺脚了。
Z先生如梦初醒一般,从镜子前退後一步,离镜子里那个神色怪异的倒影远了一点。他大口喘着气,拍拍自己的胸脯,对袁野说:“对不起,对不起……”
袁野眨眨眼,摘下眼镜擦擦,重新戴上,审视着Z先生,然後不满地说:“你看你,刚进入状态,又开始道歉。从现在开始,你就一直想着,你不是动物园那养猴子的老钟,你是Z先生,很可能是杀手Z,也有可能是情人Z,总之不是这样一副见人就低头道歉的鬼样子。”
“好好好,我是杀手Z,我是……”Z先生尴尬地停住了,“情人”两个字他是说不出口的。
“算了。”袁野放弃了对Z先生神情的改造,他用一副墨镜,彻底遮住了Z先生脸上那副“老钟”的表情。
2。
他们两个人做这件事时,钟念念就跟在旁边。
那时钟念念还没有找到小顾老师这个“归宿”,只能时时刻刻和Z先生形影不离。
去送稿子,Z先生带着他;去银行取稿费,Z先生带着他;去路边的卫生间方便,Z先生还是要带着他。
他的体型对于幼儿园来说太大,他的智力对于学校来说则远远不够。他算得上是无处可去。
“像个娘们。”钟念念立刻学会了这句话。有时Z先生很苦恼,他怀疑钟念念脑子里是不是有个阀门,这个阀门只对脏话和充满攻击性的语言开放,而面对正常人类交流的语言,钟念念脑子里的阀门严丝合缝,一丁点儿也学不会。
“他这是有大智慧。”袁野这样评论钟念念,尽管钟念念一见到他就开始重复“像个娘们”这句话。
“他什麽都不懂。”Z先生怜惜地看着钟念念,他和钟念念坐在沙发上,而袁野坐在茶几上,围成一个狭小而紧密的三角形。
袁野一度很喜欢来动物园老钟的家。这里符合一个落魄的文学青年所有的想象——凋零和生生不息只有一墙之隔,这边生活的全是老弱病残,那面叽喳蹦跳的则是群不知羞耻的猴子。
Z先生白天除了喂猴子之外,还在猴山外支了个摊,兜售切成块的水果和一些鸽粮。他养的鸽子和他的人一样,邋遢丶肮脏,即便是飞在耀眼的午後,翅膀上也永远有擦洗不掉的灰色印迹。
经过Z先生多年的培训,这群鸽子已经颇具商业头脑,见到带孩子的游客,就会一窝蜂地围过去,直到游客掏钱购买了鸽粮;猴山里的那群猴子也和Z先生“心意相通”,见到游客围观,就会卖力地翻跟头丶跳舞,个别几只还会穿着人的衣服,摇摇摆摆地表演“擡花轿丶娶新娘”。
鸽粮和水果块的兜售,让Z先生捉襟见肘的生活不那麽难堪。他大部分的储蓄和工资都用于钟念念的康复治疗上——尽管医生在十年前就告诉他钟念念基本上不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智力。
“嘁,医生说的是‘基本上’,那就是意味着,还有可能。”坐在摊边的马扎上,Z先生对袁野说。
“基本上,Basically。”袁野喜欢有人和他咬文嚼字,这会儿他正和钟念念一人啃一支冰棍,冰棍是Z先生请的。
“从字面上分析,确实有恢复的可能。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相信神迹。”袁野拍拍钟念念的脊背,厚而踏实,像小牛犊子一样,“这小子,有大智慧。”
“像个娘们。”钟念念开始重复。
“我谁也不信。”Z先生摇摇头。有人要买鸽粮,他殷切地站起来,捧着一包玉米粒送过去。
钟念念一个月的药费在四千元之上,上门康复师的费用则不计其数。Z先生不相信任何康复机构,他坚持把康复教师丶针灸师请到家里来,当着他的面一点点教钟念念。也有人含蓄地提出来过:“钟先生,带孩子去医院查查吧。这孩子不是简单的自闭症。”
查有什麽用?自闭丶低能丶秽语综合征……十年前Z先生就已经死心了,不同的医院给出的诊断都不同,但所有的诊断都指向一个结论:钟念念一辈子也不会是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