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所有人都在撒谎
1。
彭警官和小柳离开後,经理终于有空喝了口热茶,然後拨打了Z先生的手机:“你个老钟,不吱声不言语的,关键时候还挺有一手啊。那群暗访的人果然又回来了,要求带排班表回去‘借用’一下。啧啧,幸好你提前准备上了……”
Z先生把手机开成免提,以便双手可以给儿子擦头发。
他和钟念念坐在昏暗的客厅里,雨水在窗户上留下的透明轨迹吸引了钟念念的注意力,让这个孩子难得的安静。
Z先生拿着一块小方帕子,细心地擦去落在钟念念头发上丶耳垂後丶脖颈间的小水珠。他短而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帕子的一角,细致地蘸着那些褶皱里的潮湿,像一位匠人在打理自己最珍视的古董。
经理得意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手机里传出来:“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吧?老钟,喂,老钟?”
“不会了。再来的话,就只来找我了。”Z先生哑着嗓子说。
“那你可别说错话!记住,那些员工都是在岗的,只是,只是有事外出了而已。”经理挂上了电话。
大概从一个月之前,Z先生就经常面带愁容地找他来“讨主意”。
Z先生说,最近总有些年纪轻轻的人到猴山里找他,不光找他,还会翻看拿给猴子的水果,并要求去冷储仓库看一看。除此之外,这些人还神秘兮兮地追问这个动物园到底有多少员工丶每个月到底发放多少补贴……”
在监控录像里,经理并没有找到这些所谓的“年轻人”,但听到“补贴”二字,他的嗓子一下就吊了起来:“啊,补贴?什麽补贴?我们动物园自负盈亏,很困难的,哪有什麽补贴!别胡说八道。”
Z先生耷拉着两撇眉毛,很无辜地告诉经理,自己除了喂猴子之外,什麽都不懂,这些人问的话,他全部都是靠摇头来回答的。
“冷储仓库也不能让他们看,对吗?”Z先生晃晃腰间挂着的家门钥匙,像要用这份忠厚邀功,“我告诉他们了,想看,得拿上级领导的批准来。”
“那是,那是。冷储仓库,那可是要地,零下十几度的地方,进去了出了问题,谁负这个责?”经理背起手来,在不大的办公室里踱步,额角的汗不由自主地向外冒。
螺城动物园以经营困难丶引进冷储设备丶建立仓库等名头,这些年陆陆续续地申请了不少补贴。这些补贴存在于一份又一份的表格上丶管理层兴奋而隐秘的眼神里,经理小舅子承包的建设公司户头上,唯独没有进入过动物园职工的账户里。而那所谓的“现代化低温无菌冷储仓库”,也只存在于申请书上,像海市蜃楼一样,人人都听说过,却没几个人真见过。
“看样子他们还得来。”Z先生凑近经理一步,两手下垂,小声地提示着那些可能会被检查到的东西,员工打卡记录丶补贴发放流水丶排班表……
“别的一时半会拿不出来还好说,就是这个排班表……”经理瞥了一眼墙壁上贴的考勤记录,那还是三年前应付检查贴上去的,上面的名字都糊了,当时虚构出来的人名丶年龄丶性别他怕是都记不清了。
Z先生诚惶诚恐地看看墙壁,再看看经理,越发要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的样子。他这夸张的举动反而引起了经理的注意,经理“哗”地一声扯下了那几张考勤记录,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来,老钟,你看着补一份吧。园里对你一直也挺照顾的,你看看摊位费也一直没收过你的。这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也就只有你了,老钟。”经理很体己地拍拍Z先生的手背,已经把後路想好了——万一被查出问题来,就说是老钟干的嘛,一个养猴子的,家里还蹲着个傻子,出了错也是情有可原的,谁会好意思继续深究呢,难道不是吗?
2。
“饲养员丶兽医丶营养师丶仓库管理员丶司机丶文秘丶安保人员……呵,人够多的,每个月光工资和保险得多少钱?螺城动物园落魄成那样,能出得起吗?”小柳翻看着从动物园带回来的排班表,连连感叹。
他们折回经理办公室,特意要出了去年上半年的排班表——螺城出现的无名尸案,都集中在上半年。
出乎意料的是,经理轻而易举地就同意他们把排班表“借回去看看”,甚至连理由都没多问一声,仿佛早就在等着他们开口了。
“做出来的,都是特意做出来给我们看的……”彭警官凝神看着这几张泛黄的排班表,它们的边缘处轻微翘起,前一张纸和後一张纸无力地黏在一起,像打瞌睡者的眼皮。
“要临时赶一整年的排班表出来,还要做出有段时间没翻看的样子,其实也不是很难。”小柳接过来,拈开几张纸,放在鼻尖轻轻地嗅闻,“浓茶喷洒均匀,再用微湿的棉纱布包起来,用火烘烤干,让纸变成茶黄色——看起来像是一份无人问津丶受了潮的排班表。但是,经不住细闻。”
彭警官赞许地点点头,这些排班表之间确实有细弱游丝的茶香味道,“你怎麽知道这种做旧方法的?”
小柳脸颊一红,百灵鸟似的脆嗓子说道:“我们学生干部经常要补好几学期的会议记录,为了不被老师揪出毛病来,不得不用此下策。”
“有老师发现吗?”
“没有。”小柳感到自己似乎太得意忘形了,赶紧补充了一句,“当然,很有可能是老师早就发现了,只是有意不说破我们。”
彭警官无声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他凝神翻看着这几张排班表,向小柳提了一个问题:“如果那个经理坚持不同意你带走,不给你细细嗅闻的时间,你该怎麽样判定它是做旧的?”
“那……那应该有别的物证可以和它互相印证丶互相关联……”小柳挠着短发想着。
“是灰尘。”彭警官把排班表举到灯光下,让小柳对着灯光仔细看,“这些排班表,堆在放了工作手册的书立後面,想要做出一种很久没有人翻看丶没有人摆弄的样子。但是,做这个僞证的人忽略了一点——灰尘。书立和工作手册上都落了一层薄灰,而这些排班表却干干净净。表面也许做旧了,可笔尖在纸上留下的印痕中,却一点落尘也没落。”
“我还有一个发现!”小柳激动地说,“这些员工的人名,是在短时间之内虚构出来的。”
“你是怎麽判断的?”
“是韵律。”小柳的手比嘴快一步,已经开始利落地比划手势了,仿佛空气中有一块大大的黑板,而她正站在黑板前答题,“这些员工名字的音调几乎是一样的——当人需要在短时间内虚构一堆人名出来时,想到的名字也许各有不同,但韵律是非常接近的。你看这表上的名字,足有上百个,里面至少有七八十个名字是虚构的,张贺丶高曼曼丶孙慧……这些名字要麽是‘平仄’,要麽是‘平仄仄’。”
“有道理。不过也很有可能是巧合。”这次,彭警官没有赞同小柳的说法。他被通知要去省城参加会议,把带回来的几张排班表交给小柳,并再三叮嘱小柳,“判断可以大胆,行动务必小心。”
小柳“嗯嗯嗯”地点着头,心里却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3。
二十一岁的小柳,正处在一个人生命里最好的时代。
她和其他的女孩子有些不太一样,她不热衷于吃,也没心思打扮,更对恋爱丶婚姻之类的事情全无概念,她只是期盼着能参与破获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案子。
和其他同学的实习比起来,小柳已经很知足了——她的同学们大多都在帮着警官录入文件丶做执法记录,再或者就是去社区调解居民们张家长丶李家短的矛盾,最有成就感的也不过是参与了一场“自杀”劝解——最後弄清是小情侣闹矛盾,站在楼顶上撒撒娇罢了。这些在她看来都没劲透了,当她得知自己的带教师傅正在调查无名女尸案时,立刻浑身充满了干劲,恨不得能亲手找出幕後真凶。
早在一年前,第一具无名女尸在新闻中出现时,小柳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在网上追踪那些雾里看花一般的帖子。
彭警官走後,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找出那个关于“祝由术”的帖子,像一个热心的网友那样,在下面追问道:“一年过去了,还会有死者出现吗?”
发完这句话後,小柳又补充了一句,她想激一激这位叫“离离原上草”的回复者:“我觉得你有点夸张。当时很有可能只是巧合。”
如她所料,对方迟迟没有回复。
这位网友的ID最後一次登录时间就是发帖时间,从那之後并没有再出现过。
但小柳并不气馁,她打算借着归还排班表的机会,再次到螺城动物园调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