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胖姆妈已经有数周没和他们夫妻二人联系过了——自从知道胎儿的性别後,胖姆妈似乎就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兴趣全无。
电话里的胖姆妈奄奄一息,她说自己来双泉镇“讨些水”,结果发了急病,可能撑不过这一晚上了。
电话里,甚至还有个方言味道浓浊的男声,那个人坚称自己是镇上的医生,劝Z先生打消叫急救车的念头,“你们赶紧来看一看,回不去的,人会死在路上的。”——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十几年後这句话一语成谶。
而赶到双泉镇後,胖姆妈红光满面地出现在了Z先生夫妻面前。
她像邀功一样,告诉Z先生自己是如何辗转才得来了这碗“转男水”,并且只有在当地喝才有将胎儿转女为男的“奇效”。
一辈子没和人急过眼的Z先生当着围观者的面打碎了胖姆妈手里的碗,那碗胖姆妈从“转男泉”里讨来的水不依不饶地流淌到Z先生脚下。
还是太太劝住了他,八个月的身孕让她面容浮肿,迈一步都是那样地困难。她微笑着站到这对剑拔弩张的母子面前,小声地劝着Z先生,“她是念念的奶奶呢,她没受过教育,苦了一辈子,和我们不一样。别计较了。”
4。
那个夜晚,是Z先生经历过的血腥气最重的夜。
太太在夜里急産生下了尚未足月的钟念念。
是胖姆妈坚持让他们留在那里的,她的理由非常充分——“这里山路多,大肚子的人赶夜路回去不安全。”
除了一反常态地慈祥之外,她还与太太格外的亲昵,仿佛婆媳之间的龃龉在一夜之间消逝不见。太太只当是自己的宽厚换来了难得的平和,挺着大肚子坐在招待所的木板凳上陪胖姆妈喝粥丶看电视。
入夜之後,浓稠的血腥气和太太的尖叫声把Z先生从梦境里拉出来。
他焦急地看着当地的赤脚医生和妇人走进走出,一张张黄铜盆滚着热水端进去,一声声艰难的呼喊声传出来。
而胖姆妈只是在黑暗里睁着眼,定定地望着那间隐秘的房门。
招待所在凌晨三点经历了一场断电。
太太的呼喊声尚未平息,已经有人开始对胖姆妈道喜。
“是个儿子。”她闭上眼,像入定的老僧。
“如果她出了什麽事,我说什麽也不会再容忍你了。”Z先生声嘶力竭。
然而,正如胖姆妈所愿,门打开了,一个嚎啕大哭的男婴被送到Z先生怀里。
他手足无措地抱着怀里柔软的小人儿,关于女儿的幻想与期许在这一刻终结,另一个故事就这麽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5。
胖姆妈被送去了太平间。
盖着白布的车子推出来时,Z先生正站在螺城第三人民医院的石灰柱子後。他的脸被映得像一尊石膏雕像,对于母亲的去处毫不在意,那双冷而深的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人群中的袁野。
袁野咳嗽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冲向小柳——自从和胖姆妈交流後,小柳总认为这个老太太也许会是个突破口,她没想到胖姆妈走得这样急。
她想去找一直照顾胖姆妈的护工谈谈,却被袁野一下子撞在了肩膀上。
“对不起,对不起。”袁野一甩长发,蹲在地上,慌乱地帮小柳拾起散落在地的杂物。
地上有不知何时存下的电影票根丶几枚放了许久的硬币丶不知往哪里丢的纸巾丶笔记本丶小镜子,还有几包谷粒已见瘪的鸽粮。
迟疑地摸起鸽粮时,袁野的心里还在暗暗期望这只是一个玩笑——他多麽希望坐在大桥顶上的Z先生说的都是假话。
“她拿手机时,我观察过许多次。她的包里很乱,有什麽杂物都塞到里面,想来很久都不会收拾一次。她就是那种对日常小事粗心大意,心思只能放在一件事上的女孩儿。”坐在雾蒙蒙的月色下,Z先生慢慢地说着他对小柳的判断。他像个在勾绘人物的小说家,从仅有几次的见面中,抽丝剥茧地拎出那些可以代表小柳性格的细节。
“嗳?!”袁野夸张地叫起来,不得不说,他发出的声音有点假,像塑料喇叭吹出来的,“这包鸽粮里,好像有……有东西在硌手。”
小柳根本不在意这些细节,她接过鸽粮,准备丢回包里,却发现袁野的手使了劲。他捏住那包鸽粮,讪讪的笑容挂在脸上,“不……不打开看看吗?”
小柳半信半疑地盯着这个留披肩发的男人,和彭警官的观点一样,她总觉得头发太长的男人说出来的话不够可信——然而打开鸽粮後,一个黑色的小角从黄灿灿的谷粒里露了出来。
“这是什麽?”小柳下意识地说。
“窃听器。”话一出口,袁野才後悔自己说得有些过于快了,似乎早就在等着说这句话,“咦,你的包里,为什麽会有窃听器呢?”
这句话让他恨不得敲打自己的脑袋,假丶太假了丶太刻意了,他真想手里有个什麽时间机器,在这一刻摁下暂停,等擦除了小柳的记忆後,才重新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他不敢看小柳的眼睛,他知道这个游戏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而小柳并没有想这麽多——她只是凝眸看着手里这个黑黑丶小小的东西,和那几包形态各异的鸽粮。
仓皇中,袁野回过头,发现水泥柱後的Z先生已经不见了。
这代表,他表现得很好。
小柳擡起头,发现袁野正在对自己呲着呀笑,像是一直等待路人摸头的野狗。
“你怎麽了?”小柳诧异地问。
“啊,”袁野的声音依旧很夸张,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正站在大学时话剧社的舞台上,以吟咏般的语调重复着,“你的包里,为什麽会有窃听器呢?是什麽人干的?”
小柳耸耸肩,不置可否——袁野慌了,Z先生并没有说过这个女孩儿会表现得满不在乎。
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因为,他们本打算要绑架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