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完衣服和鞋子,照顾钟念念的人常累得满头大汗。
接送钟念念去活动中心更是一项艰难的任务,路走得不对他会尖叫丶人太多了他会尖叫丶突然刮起一阵风吹痛了他的脸颊他会尖叫。他的那种尖叫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整个人像是被热水烫到的西瓜虫,蜷缩在人行道上,一声接连一声,周围的行人和车辆都会停下来观看,指指点点丶议论纷纷。
经小顾老师提醒,大家才知道钟念念必须准点出门丶准点回家,他的体内有一个无形的闹钟,一分一厘都错不得。
小柳很快就发现Z先生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大家匆忙之间没有留意到而已。
在钟念念的床头,一张手指粗细的字条贴在那里:5点30分叫醒,30分钟康复活动;6点开始穿衣,6点30分吃早饭;7点观察猴子,7点30分离开。
冰箱里放置了七八瓶牛奶,瓶底下也有字条细心地做了注释:6点45分,喝350毫升;晚上8点30分,喝350毫升。注意,需要煮沸後放置到温热才可饮用。
衣橱里,钟念念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被洗净烫妥,近一周要穿的衣服叠放在最上面,每一套上都贴了日期。衣橱最深处,是几只小小的箱子,打开之後,里面有钟念念婴儿时期的包被丶小鞋子丶小手绢。
小柳把那些小衣服平放在床上,仿佛看着时光在这里流淌,一个新生的婴儿由小及大,慢慢长成了这样一个肤白丶胖大丶迟缓的男子。
那些小衣服小鞋子似乎新近洗过,上面还有淡淡的肥皂水的味道。
4。
肥皂水的味道,在小顾老师的那几本昆曲教材上也有。
Z先生出事前的几天,他突然提前来到了活动中心。
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他把那几本昆曲教材还给了小顾老师。本来他还打算问一下小顾老师到底叫什麽名字,可面对小顾老师古板而困惑的面容,他只是宽厚地笑了笑。
不知道Z先生做了什麽手脚,已经泛黄丶老旧了的教材平整如新。
那些书页原本因小顾老师多次翻阅而变得卷折,但Z先生还回来时,每一页都被抚平了,安安稳稳地和下一页紧紧贴在一起。
小顾老师举起来对着灯光细看,试图找到让这本书返旧还新的秘诀,却闻到了书页右下方清新的肥皂水味。
她自己也有这个习惯,阅读珍爱的书籍之前,会好好地洗几遍手。她能想象出,Z先生相当钟爱这几本教材,每次翻阅都仔细洗净那双在猴山翻捡烂水果的手丶替儿子擦拭排泄物的手丶处理过动物死尸的手。
Z先生被带走那天,小顾老师一直在看表。
她很困惑为什麽钟念念没有出现,钟念念是社区活动中心最忠诚的学生了,几乎风雨无阻,每天都会准点出现在门前。
很快她就从其他老师那里得知,钟念念的父亲被警察带走了。
“他就是那个杀人犯,晓得吧?”人们窃窃私语。
小顾老师清了清嗓子,提醒那些参加课程的老年人继续把新学的昆曲唱完。
只是,没有人听她在说什麽,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凶杀丶女尸丶突然抓走”之类的劲爆词语吸引,只有她一个人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正在教授的《牡丹亭》: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似这般花花草草有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5。
Z先生已经吃惯了这里的晚餐。
每次他都是最後一个领,领到後还会礼貌地说声:“谢谢。”
那些新进来的犯人最初都会很喜欢他——因为他像一团死面那样好揉捏。
让他睡到最靠近马桶的位置他就睡,让他打扫他就打扫,让他捶腿他就捶。他对吃的喝的不在意,即便是有人欺侮他,他也会在挨了几下子後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後来,大家就有些怕他。
因为流言已经传开了——“这个人,是疯子,精神不正常。已经被领去做过鉴定啦。杀了好几个人呢。”
这件事越传越汹涌,螺城十几年来未破的凶杀案恨不得全都被Z先生一股脑认领下来。
他也不辩解,只是在没事的时候,端坐在墙角,眼睛瞪着天花板。要是这时谁和他说话,他得过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他在想他的故事。
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里面有辣椒小炒肉和干锅大肠。
Z先生看到後,就心知肚明了。
在他虚构的那本“阿囡”写下的日记中,阿囡嗜辣如命,最喜欢大肠一类味道浓郁的吃食。他微微一笑,大快朵颐。
每次出现这样油水充足的好饭菜,就意味着彭警官要来见他了。
彭警官的脸色很差,整个人都委顿下去。
在他们过去的几场“博弈”中,彭警官次次都落了下风。
Z先生在“钟自行”和“阿囡”之间丝滑地切换,有时他都会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谁。
作“钟自行”的时候,他仿佛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顽石,证言丶行动里都没有出现该有的裂隙。他对杀人丶藏尸的事一概不知,对事发时自己的行为和地点也诉说得井井有条。他坐在那里,袖子长出手腕一块,眼神坦诚而恐惧,时常无助地抽起鼻子。
作为“阿囡”,他会风情万种地盯着彭警官看,回忆关键事件时还会熟稔地在肩膀处抚摸自己并不存在的长发。在“阿囡”的故事中,他是一个被禁锢在男人身体中的女人,他恨毒了那些真正的女人,他讨厌她们柔嫩的肌肤丶尖细的嗓音以及软软的丶飘着香波气息的黑头发。说到激愤之处,他会找彭警官讨烟抽,还会两腮起伏,吞咽辛辣无比的红辣椒丶卤水大肠。天知道这些东西让他胃部翻涌丶一阵阵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