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正卿对着那几位妹妹,摇头叹气:“这电影,比那新剧,还要吃香!我原为妹妹们筹划着更好的前程,想着事成之後,再行告知。谁知妹妹们心急,哎!”
玉儿丽儿燕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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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海浪拍打着我们的船。
客轮停泊在中转之处。我与安迪并肩站在栏杆上,看着这一站上船的人,稀稀拉拉;而我和他的心情,耷耷拉拉——
我俩坐着头等舱,身边没有半个钱。
船票是郑正卿被揍之前买的。现在他一无所有,却一脸从容地对三名妹子洗着脑。他用那张电影奇技法兰西的大饼,换她们短暂的安宁。画报被扔海里了,但他一张嘴,比电影还电影,说得活灵活现。
这几名妹妹,原属京城八大胡同中的“清吟小班”。
北京珠市口大街以北的八大胡同,得名为“八”,一是因那胡同通共八条,二麽,是因为胡同中姑娘们的行当,恰似张开的两条大长腿……
但这清吟小班,却是一股清流。这是八大胡同中的上等所在,这里的姑娘们不靠张腿混饭,只靠张嘴挣钱——自小学的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陪的是达官贵人,所以诗文书墨也略通一二,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姐儿。
火坑里多年,便想求个後路。郑正卿在京城时,见了她们,大叹红颜薄命,说她们色艺双绝,应当去演新剧——
所谓新剧,就是後来的文明戏——也即今天话剧的前身。
其所以为“新”,因其源自日本明治维新後丶改造的西方戏剧。三年前的1906年,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受此影响,于东京成立春柳社,主要成员全是大牛——包括为《送别》填词“长亭外古道边丶芳草碧连天”的李叔同,还有後来中央戏剧学院的首任院长欧阳予倩。他们在1907年首演大仲马的《茶花女》,被视为中国话剧史的开端——
以下省略一千字,总之,这郑正秋吧,真是骗中骗的人才!
这个时代即将兴起的新剧丶电影,他竟通通知晓,而化为己用。
他那洋气样儿一摆,大段术语一扔,这不?来自清吟小班里的妹妹们,居然再次中招,一个个听得心向往之:
“哥哥,这电影,真能动起来比那戏还好看丶比那画儿还真?”
郑正卿义正辞严:“好看!如同妹妹们一般好看!真!如同我对妹妹们的心一般真!”
妹妹们不由嘻嘻起来。那欢声笑语,配着郑正卿的吹牛扯淡,从船舱里美美传出。
玉儿丶丽儿和燕儿一时兴起,竟于舱中奏起弦管,那燕儿起了头,婉声歌唱——
却是一首《夜行船》:
“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那曲儿唱得柔肠百转,这屋里的莺莺燕燕丶事事人人,都等着我那不知在哪的“艾大人”老爹,带来万两白银,圆这场春秋大梦。
谁能想到呢?天津那顿狗不理包子,就是我们最後的幸福。
而我口袋里唯一剩下的,只有卫三原给我的“小艾”相片。
我一声长叹:今日春来,明朝花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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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声响,船又啓航。
船舱里小曲儿一首接一首,我与安迪在栏杆上,郁郁吹着风。
安迪在旁小声问我:“姐姐,到了上海,咱们怎麽办?”
我苦笑:“哪个怎麽办?是没钱怎麽办?还是这一男三女怎麽办?”
安迪待要开口,突然,两个人影闪过。
一把尖锐的东西,抵住了我的後腰。
我惊住,斜着眼睛回头,瞟见身後一人,帽檐低低遮住面孔,手中抵住我的,应是一把尖刀。
而安迪身後,也站着一个人,黑衣黑帽,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