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断弦绝章
两个时辰过後,大火逐渐平和,谷内将士却没有一个还能站起。用计成功,叶凰也不再同谢闻斗法,轻轻抱起小商飞出山林。
没有了叶凰阻挠,他们终于清除了那些障碍,走进山谷,却只见一地枯木焦骨,好容易寻到一两个活口,却也被烧得不成样子。
谢闻用长剑支撑着身体,勉强在山谷里走着。方才那场雨,已经耗费了他太多力气,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救下这一万将士。
“仔细清点一遍伤亡人数,不能漏算一人名姓。点燃烟花通知第一路,让他们迅速来此接应,莫再强行攻取梧城。”
做完这些後,下属看向谢闻苍白的脸色,担忧道:“丞相,要不您还是先回营,这里有我们。我看您脸色不大好,快些回去休息吧。”
“这麽多将士因我而死,我又哪里休息得下去?”
说完,谢闻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好似下一瞬便要跌倒在地。突然,空中燃起一朵血红的烟花,烟花的含义是——任务失败,伤亡惨重。
“好啊!我可真是教了个好将军!”
谢闻猛一用力,长剑没入山石半尺有馀。他擡头望向远方,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好似强忍着巨大的痛楚。下属回忆着丞相那句话,一时想不出他究竟在说谁,只觉话里夹杂的感情极为复杂,仿佛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丞相?”
“无妨,你去帮他们清点人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烧了几个时辰大火,整个山谷都变得一片焦黑,再没有一株草木摇曳。无数尸体躺在地上,一个两个都保持着向前奋力的姿势。血一样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给他们镶了一道细而耀眼的金边。
谢闻缓缓蹲下,轻轻帮一位战士合上双眼。这群将士,纵然身在火海,也能保住大衡风骨。对比之下,他这个主将又是何等失职。一阵秋风袭来,荡起死灰无数。看着风中盘旋的灰烬,他只觉一阵冰寒刺骨。
返回军营後,阵亡将士名单也交到谢闻手中。出兵一万六千,折损一万两千,这等败绩,便是一般将士看了都觉不忿,何况向来百战百胜的主将谢闻。
接到名单後,谢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中逐渐聚起一滴眼泪。他摊开一张绢帛,一笔一划地写下“臣闻言”三字,而後每落一笔都要犹豫许久,一道两百来字的自贬奏章,竟让他写了半个时辰之久。
写完奏章,他又认认真真重看了一遍,最後苦笑着扶了下额头,轻哂道:“自己养大的姑娘,自己教出的将军,而今让自己大败而归。”
“谢闻啊谢闻,十年作茧,终缚己身。”
他拖着身体走向帐篷角落,取下悬在架上的琴。此琴名唤渊止,乃是他亲手斫制,琴板乃苍龙脊骨,琴徽乃苍龙鳞片,琴弦则是苍龙的长须。昔日小商闯阵,带的便是这把龙骨之琴,不过琴上被他施了咒法,外人看不出此琴真容。
如果小商看到它的真容,极有可能惊呼出声。因为这把琴,就是他和她初遇时弹的那把,因为不想暴露身份,潜入梁国时,他只弹过寥寥数次,这数次之中,刚好被她撞到一次,还因此断了一根琴弦。
再次抚上渊止,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午後。当年她虽已八岁,身高却不足五尺,穿着一身不大合体又缝满补丁的衣服,瘦瘦小小地站在那里,一看便知吃尽了苦头。可这样一个受尽苦楚的孩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先生是有什麽不高兴的事吗?
听了这句话,他惊得扯断了琴弦,又神差鬼使地为她取名小商,从此将她带在身边,一面补偿她失去的八年,一面传授她各种学问。
而她果然没有辜负期望,任何东西,只要她肯上心,半年时间便能学得三分成绩。课本之外,她也极其擅长灵活变通,实践能力极强,第一次上手水工,只消略加指点,就能做出商渠这样的成绩。
战场也是,两个月前,她还会因为心软吃亏,两个月後,她已经能让他惨败而归。这样的成长速度,千年以来他还不曾见过第二个。
今日山谷,他隔着火光看到她,只觉她比火光耀眼得多。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终究还是长成了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身为先生,他应该替她高兴;可身为大衡丞相,他又着实不知如何是好。
梧城有她防守,攻取难度又要大上许多,本就易守难攻的城池,而今更是铁桶一般毫无破绽。若要攻克,只能在战场之外做文章。
想着想着,他突然生出几分恐惧。将来战事了结,他二人又该如何相处?当初知道他晏氏长老的身份,她便伤心得几乎气绝,而今他是她仰慕多年的敌国丞相,更是在她手下折戟而归的败军之将。
想到这些,谢闻再也沉不下心,索性坐在席上开始弹琴。也不知是他杂思太多,还是少了箫声的陪伴,弹出的琴音总透着一股凄冷,细品下来,还有几分患得患失的意味。
次日,谢闻喊来两个行刑官,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昨日兵败,我身为主将,理当首先受罚。按照大衡军规,我应该杖责一百,你们准备一下,一刻钟後开始行刑。”
“丞相?按照大衡军规,即便责罚主将,最多也只能杖责五十,哪有杖责一百的道理?这一百军棍打下来,丞相起码要丢半条命出去,万一再有意外,我们如何向皇上交代,如何向大衡数百万臣民交代?”
“此战之败,另有其他缘由,算下来,杖责一百才是最准确的。我又不是疯子,怎麽可能平白无故多打自己五十军棍?”
说着,谢闻已经脱去一件鹤氅,跟着又解开上衣,露出光洁紧实的胸膛。见他如此,两名行刑官都伏在地上,惊慌失措地磕起头来:“丞相,胜败乃兵家常事,梧城本就易守难攻,一次败仗而已,您为何要自苦如此!”
“听你们的意思,是不想执行军法?”
“属下不敢!”
“那你们跪着做什麽,非要我治一个失职之罪不成?本阁命令你们,即刻起来执行军规,否则按照玩忽职守论处,届时尔等项上人头,便只能挪一挪位置。”
谢闻声音极冷,任谁都听得出,他是当真动了肝火。两位行刑官一咬牙,扣住丞相双手将他绑上刑架,抡起军棍便往他背上打去。
面对丞相,虽说没有人敢对他用刑,可真的动起大刑,却也没有人敢放水半分。一百军棍,每一棍都打在实处,丞相体质虽然不差,却终究不比寻常武将,军棍打在他身上,一棍一个血印不说,打到後面竟能听到骨头响声。
打完这一百军棍,两名行刑官都已泪流满面。他们放下谢闻,才发现他已经昏死过去,急忙喊来军医为他治伤。
军医来了,丞相受刑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一时间全军将领都挤来看望丞相,看完又哭着走出营帐。
一番商议後,将领们争先恐後地为他送去伤药,富裕一些的,直接便送去上好的伤药补药,清贫一些的,想买一般的伤药,又觉得配不上自家丞相,只得多几个人把钱凑起来,最後也送了极为珍贵的药品。
是以谢闻一醒,便看到帐里堆满了各色药品。他大略扫了一遍,果然寻不见落款。他们也知道,若是留了名字,定会被他原封不动地送还回去。
罢了,还是让他们挨个来认领吧。打了这等败仗,他受不起将士们的一片热忱。这一百军棍是他该领的惩罚,不值得他们如此感动。
也不知他究竟昏迷了多久,看账内天色,应该又是一个黄昏。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哪知刚支起半个身子,整个人就又摔了下去。
果然还是消耗过度麽?战场上耗去九成灵力,又用一成灵力强行扛了一百军棍,现在的他,虚弱得可比风中残烛,全靠灵力吊着一口气。
若没有召唤那场雨,兴许他还能稍好一些,当时的情况,由不得他不去拼这万分之一的可能。虽然最後失败了,可他并不後悔,唯一痛苦的是,为了阻止他召雨,小商不知又耗去多少命力,竟直接在谷上晕了过去。
天璇说过,她体质特殊,不宜修习阵法,更不宜使用星仪。星仪会吸收她的命力,严重之时会让她魂飞魄散。此前在江州,他尽量直白地点了一句,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想到这里,谢闻再次苦笑起来。战场之上,那麽多身不由己的时候,玉衡这等神物,哪里是他一句话就能让她不用的?若是晏清来说,兴许还能顶一段时候,可他现在的身份,跟她说这些话,怎麽看怎麽居心不良。
也罢,只要不是前日这种情况,他总能尽量担待一些,大不了,他帮她扛一部分反噬,跟她落个同生共死。
七日後,谢闻身体略好了些,勉强可以坐起来处理军务。这天他正看着公文,耳边忽然传来一句:“数月不见,相祖竟把自己糟践成这副模样。如此公心大义,可真是让朕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