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祖的伤……”
“不碍事,再过几日,待臣灵力恢复。”
谢闻将手按上琴板,任细而锋利的琴弦割着手心。算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相祖受伤。相祖极其注重仪态,无论何时都是峨冠博带玉树当风。即便现在,背有棒伤的时候,他也不过略低了身子,看上去寥落了些许。
败在亲手教出的学生手下,任谁都无法轻易接受,更何况那人,还是他一直想携手一生的存在。
“那相祖现在……”
“怎麽?”
谢闻转过身,看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温润疏离,若非他的身体尚显佝偻,他几乎要以为是在平时。思忖许久後,他捏住衣袖轻问:“那相祖现在,打算如何面对小商姑娘?是继续保持对她的欢喜,还是放弃那些旖旎心思,一心为国谋划。”
“陛下,为国谋划和保持欢喜,二者之间并不矛盾。”
谢闻淡淡扫了皇上一眼,轻轻拈动一根琴弦,伴着琴弦的颤动,一声叹息般的乐音灌满营帐:“国事当前,臣自当一心为公。待此间事了,臣也会同她道明一切。”
“对臣来说,她就像这把相伴多年的琴。不会时时弹奏,心里却始终有她的位置。臣掌国多年,分得清什麽是公事,什麽是私事。只求陛下也认真思量,莫再干预臣之私事,家宅安宁,臣才能一心为国谋划。”
他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砸进了皇上心里。皇上晃了晃身体,咬紧牙关盯住他的面庞,严声道:“可是现在,小商姑娘与相祖互为敌手。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主将伤亡时有发生,这等情况,相祖要如何公私分明?”
“倘小商姑娘有难,相祖是否会放弃进攻施以援手?”
“陛下。”
谢闻神情终于严肃起来,他望向皇上,眼中不见半分迟疑:“国事当前,儿女私情自然靠後。她若战场遇险,臣只会优先考虑胜负。至于她的性命,梁国那边自有援军。万一……万一她不幸……”
他重复几遍,终究没能说出身死二字,最後他微微仰面,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若有万一,臣也只能在战事结束後,设法带她回来。”
见他如此,皇上惊得後退两步,半晌说不出话来。在相祖心里,竟是已经做好了为她收尸的准备……
“可是相祖,这样做,值得吗?”
“相祖不曾求过任何东西,一心一意养育了她十年。好容易爱上一个人,又因为国事不得不暂时放手,临走还不忘把她安置妥当。可她呢,她给过相祖什麽?是十年心血付诸东流,还是一百军棍重伤濒死?”
听了这话,谢闻眼中竟浮起一丝暖意。他走回桌案,随手拿起一卷公文,笑道:“陛下,凡事若都要问一句值不值得,那天下事无一值得者。”
“更何况,这麽算起来,臣做这个丞相,才是最大的不值得。若非昭帝知遇之恩托孤之重,臣又怎会辛劳千年之久?臣鞠躬千年,陛下给臣的是阴谋算计;臣养她十年,她给臣的是一颗丹心。”
“为这一颗丹心,即便要付出性命,臣也在所不惜。”
听了这话,皇上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说来也是,生在大衡皇室,一直被相祖庇佑着的他,有什麽资格问这一句,值得吗;不愿放相祖离开,只想将他留下与自己共创霸业的他,又有什麽资格责备一心为他着想的小商姑娘。
不只是他,就算翻遍整个大衡,都找不出一个有资格质疑小商姑娘的人。相祖掌国千年,无一时不兢兢业业,无一刻不惕厉自省。在他的治理下,朝廷上下风化肃然,乡里之间夜不闭户。
起先,他以为普天之下皆是如此,直到他去了梁国,才晓得生在大衡多麽幸运;後来,他以为做到这些极其容易,直到相祖离开大衡,他才明白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是何等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可相祖做的,甚至还不止如此。相祖走後他才发现,那些相祖一人处理的政务,换做旁人,起码要三四个才能勉强跟上。
于是他终于明白,相祖为大衡付出了多少。若用值不值得衡量,即便把皇帝之位让给他坐,对他来说都称不上值得。身为不死之人,他有大把的时间去逍遥写意,可君前一诺,却将他困了整整千年。
千年以来,他不曾问过一句值不值得,遇见心悦之人後,自然更不会问值不值得。在他眼里,只要认定了目标,就值得为之拼尽全力,为国如是,为情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