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惊得字书都险些掉到地上,她在京中多年,竟不知大国师还有这等癖好。不过想想也是,对堂堂国师来说,酿酒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广而告之还容易引发非议。可晏先生来京不足一月,他又是从何得知国师善酒?
“天生百工,自有百用。人言士农工商,士人最高而商人最鄙,却不知此四者合称四民,皆为国之柱石,所行之事不同而已。
桓公曰:“定民之居,成民之事奈何?”管子对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乱。是故圣王之处士必于闲燕,处农必就田野,处工必就官府,处商必就市井。”——《管子·匡君小匡》
圣人治国,必先使士子忠于君,农人勤于田,工者利于器,商贾信于市,四民各行其事互补长短,方能使老有所依丶壮有所用丶幼有所长,如此,方可称天下大同。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礼运大同篇》
”
晏清手起凿落,不多时,便在板上开出一处方孔。他笑着瞥了奉书一眼,又取了块木板出来。
“大国师行酿酒事,虽说不合常理,却也不曾违背国法,闲暇之时如何不能以此娱己?难道说阵法师就该整日冥思阵法,昼观天时夜察星象;读书人就该常年埋首故纸,青春作赋皓首穷经?”
他一番话说下来,那卷摇摇欲坠的字书彻底掉到了地上。奉书俯身去捡,耳边却还响着这一长串她半懂不懂的话语,让她只觉有惊雷炸开。
看来少爷尊他一句先生,不只是因为救命之恩。常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莫说有机会做官光宗耀祖,就是走在路上,底气都比一般人要足许多。
可晏先生这个读书人,朝廷把官位送到手里都不要,甚至还说出这等惊天之语,真不知他志在何方。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晏清,才能教出小商这麽好的姑娘吧。
她正暗自思忖着,小商便靠了过来,扫了眼字书笑道:“方才他说那些话,你应该没怎麽听懂吧。”
“有点……”
“嗐,不懂也没关系,书看多了自然就懂了,现在给你解释也解释不通。他当年教我,一开始也是满口大道理,全不顾我才八岁的事实。”说完这句话,小商望了一眼晏清,见他依旧埋头改造着素舆,才放下心继续说:“我看你盯着这两页书有一会了,可有不认识的字或是不明白的地方?”
当年先生将她领回家,便开始谋划怎麽把她带大。可他毕竟在这方面经验全无,花上再多心思,一开始也不免闹出许多笑话。
这当中闹笑话闹得最多的,便是教她读书写字。教她识字时还行,起码还知道字要一个一个认,没有强求她一夜之间背熟整本字书,可一教到文章,先生就会不自觉地忽略她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现实,净挑些经世致用之学让她诵读。
诵读也就罢了,他还要你提出自己的见解,见解还必须足够深刻。可那些文章对当年的她来说,能读通都算是奇迹,谈何有所见解?
于是那段时间里,每篇先生讲的文章都会成为她的噩梦,以至于後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对典籍掌故之类的文字恐惧不已,见之如见虎狼。
先生虽不至用教鞭之类的东西打人,要求却一点都不低。见她提不出自己的见解,他便会旁征博引地解释许久,奈何他征引的东西,也都是她听不懂的,弄到最後解释越多,她越是摸不着头脑。
这种噩梦约莫持续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一个夏日的早晨,先生抱了几册蒙学的书回来,开始教她最简单的诗词文章。
现在想想,当时先生也算难得糊涂,自己才华盖世,便以为其他人都和他相去不远,以至于闹出同八岁小儿谈治国,还认认真真讲了将近一个月的滑稽事。
不过从那以後,先生再没有做过这等傻事,讲书之时处处考虑她的学识,为了教她还专门做了不少功课,再没有过鸡同鸭讲的情况。
眼下她教奉书识字,偶尔也会讲得太深,把奉书搞得一头雾水。为了不重蹈先生的覆辙,她每讲一点,都会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如果她皱了眉头或是面露不解,她便会仔细斟酌一番,掂量是就此打住还是尽量讲得再明白些。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奉书往前倒翻了几页,每页纸上都有不少朱笔圈画的痕迹,被勾画的皆是极其简单的点,纵然放在当年,也是小商一学便会的内容。
见她皱了皱眉,奉书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太笨了啊,要不还是不学了吧。”
“你这哪里叫笨,多得是人不如你呢。”小商指了指朱批之处,“而且你学得很认真啊,比我那时候强多了。我那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上几个时辰便寻摸着往外跑,被先生当场抓住好几次,别提有多惨了。”
“这样啊。”奉书放下心来,开始挨个提问,听她一点一点给自己讲明。说着说着,她还会忘了自己原本要问的题,小商便坐在旁边耐着性子等她回忆。晏清改好素舆朝这边一望,见她二人一问一答,气氛甚是融洽,也就没忍心直接开口喊小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