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组织同学们在放假前到镇上的电影院包场观看新出的一部社会主旋律影片,方迎所在的二年级恰好被安排在下午的最後一场,方迎的班主任一一提前通知了各位家长,到时来电影院接孩子。
方迎的爷爷和班主任通电话时,他正惬意地喝着老酒,脑袋轻飘飘的,对着电话连声嗯嗯嗯,什麽都左耳进右耳出了。等到了接人的点儿,他如常蹬着自行车前往学校,途中买了一袋蜂蜜小蛋糕准备带给方迎,他在校门外待到全校的学生都走光了,也没见着自个儿的孙女。
爷爷着急地赶回家,他想,难道小方迎自己走回去了吗?不可能吧。
家里当然没有方迎,只有刚从田里干完活打算做晚饭的奶奶。
爷爷面色凝重地又蹬着自行车去了学校,他绕着学校附近沿路找,绕着小镇兜了好几圈,兜到日落黄昏,还是没找见方迎。
爷爷再次回到家,脸已变成铁青,他给方迎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可远在怀城的爸爸妈妈能怎麽办呢?幸好比老人家冷静,方迎的妈妈说,打电话问过老师了吗?
一听到“老师”,爷爷才猛地想起,班主任通知过的……
另一边。
小方迎老老实实地站在电影院门口的墙角等着爷爷,站累了就蹲下,腿蹲麻了就站起,她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等到十字路口的那家夜排档都支了起来。
她开始茫然地思考一个哲学的问题,她是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呢?街上匆匆的过客都各得其所,而她呢?孤单单立在墙角的她呢?她想不出所以然。
说实话,她不确定爷爷是不是会来接她,毕竟她是被爸爸妈妈甩给爷爷奶奶的包袱,说不定,爷爷奶奶也想甩掉她。
好在爷爷终于出现,中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爷爷的车篮子里还装着一袋色泽暖黄的蜂蜜小蛋糕。
“这是?”正饿着的小方迎问。
“吃吗?”爷爷将小蛋糕递给她,叹惋道:“买来的时候刚出炉热烫烫的,可惜现在凉了。”
“没事。”小方迎拈起一个放进嘴里,“真好吃。”
爷爷载着小方迎回家,边和她解释为什麽自己来得这麽晚,说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没事。”坐在後座的小方迎说。
她想,爷爷来了就好。
一到家,爷爷立即给方迎的爸爸妈妈打去了电话,告诉他们接到小方迎了。
老式座机的听筒漏音,加之电话那头的妈妈说话声儿有些大,一旁的小方迎清楚地听见了妈妈在责怪爷爷,妈妈在秋後算账,说爷爷大白天的喝什麽酒,说幸好孩子没发生危险,要是真在外面遇到什麽情况,一切都不堪设想。
爷爷则手握听筒贴耳,一声不吭地垂着头,全盘接受儿媳妇的埋怨。
小方迎想不明白,妈妈有什麽资格责怪爷爷呢?妈妈也没有做到凡事尽善尽美不是吗,而爷爷只是不小心犯了一个错,何至于这样对爷爷大动肝火呢?爷爷挺好的呀,还给她买了蜂蜜小蛋糕呢!
小方迎为爷爷抱不平,她想,若真要论是谁有错,错的应该是她啊,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些事,是她连累了爷爷丶惹恼了妈妈,如果她不存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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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一帆风顺,变故接踵。
二年级结束之际,学校下发文件,表示今後不再提供住宿,于是从三年级始,小方迎不得不每天由爷爷接送。
初时气候暖热倒没什麽,可月份往後天气越来越冷,逐渐步入深秋丶隆冬。
家与学校离得远,爷爷蹬自行车的速度又慢,起床困难的小方迎便常上学迟到,好几次赶到学校时,班里已坐满早自习的同学。
她总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推开教室的门,因为推门而入後,不单有同学投来的打量目光,还会有班主任那张下意识皱眉的冷脸。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班主任忍不住重新翻开家校联系簿,给方迎的爷爷打去了“投诉”电话。
爷爷这才知道,原来小方迎经常迟到,小方迎真是从没和他提过这茬呀。
总迟到可不像样,爷爷想出一个办法,他托人打听到,村里有个退休的大爷,开一辆车後盖了铁皮棚能载人的电动三轮,专门接送村里的孩子上下学,一学期收八百块。
有了电动三轮负责接送,小方迎每天能多睡会儿还能早些到学校,的确是方便了不少。只是,她难免暗暗觉得,又亏欠了爷爷。她不知道八百块意味着什麽,但知道,应当是玉米卷丶鲜虾片和蜂蜜小蛋糕的许多许多倍。她想,如果不是因为她,爷爷无须花这笔钱,这肯定不是笔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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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方迎升入五年级,她仍然坐着那位退休大爷的电动三轮往返家与学校,可是有一天,车里有个男孩儿在和玩伴打闹时误开了车棚的插销,不幸地从车上栽了下去,摔折了腿,摔出了脑震荡。
自那後,大爷不再开电动三轮了,并将部分车费退还给了大家。
没有了电动三轮的服务,这接送任务本该又落到爷爷头上,但方迎着实不愿麻烦爷爷,她坚持自己已经长大,能自个儿走路上下学。
那时候,方迎有一部妈妈闲置的旧手机,她用那旧手机调闹钟,定在清晨五点二十,她每天早上大约六点钟从家里出发,到达学校前会先经过集市里的一间面粉店,面粉店内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只大钟,走路上学的日子,她每每经过时都要擡头望一眼大钟,望见时针和分针刚好转成七点钟的位置,确定了自己不会迟到,才敢缓下脚步放松一些。
方迎在多年後回忆起,都要感叹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真是漫长而孤独,但相较于十岁出头的小人儿心中隐隐约约的孤独,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盛夏和寒冬的时节,她的长途跋涉愈显不易,能叫她生出艰苦卓绝的万里长征之感。
放学回家倒是可以走得悠闲,因为不用担心迟到,可从热闹的街市走回到田连阡陌的村庄,一路上的景象是越走越萧条冷清,连人影都难寻,尤其是冬天,天黑得早,又刺骨地冷,她常被冻得鼻涕直流,没有纸巾只能往袖子上糊,一副邋遢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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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时,方迎来了初次例假,她身边不少的女同学都已有例假,平常聊天中,她对此有了一二了解,所以,当她看见内裤上的红时,并不慌张害怕,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是真的长大了吧。
家里没有相关用品,她也不知道那些女同学藏在书包里的小棉片叫什麽,以及要去哪里买,只好和奶奶说。
“奶奶,我流血了。”
“流血了?”奶奶关切地问,“哪儿流血了?流鼻血了吗?”
“……下面。”方迎十分冷静地答。
倒搞得奶奶难为情了,奶奶与她对视,好一会儿,脑子转过弯来,“没有那个是吧?奶奶马上就给你去买,你在家等着,可以先往内裤里垫卫生纸哟。”
说罢,奶奶蹬上三轮车走了,方迎望着奶奶的背影,发现奶奶蹬三轮车的速度果真是比爷爷蹬自行车还慢,她望着望着,有点想哭,明明没有难过没有伤心,却莫名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