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一怔,今日变故连连,他几乎已将那群盗匪忘却,即使没忘,多半他也不会想到去救,却不料李舟吾来到秣城的第一件事,正是为此。
徐捕头又详说下去,当时李舟吾进得县衙後,也瞧不清他如何出手,便已击倒十数名捕快,馀下的徐捕头等人不敢再上前,远远跟着李舟吾来到牢房门口。
李舟吾扯落牢房的门锁,眼见那夥盗匪茫然无措,便道:“你们既受招安,本已不是盗匪,却又落入牢狱,这不是你们的罪过,因此我来相救。可你们也不是非得逃走不可。”
有个匪徒大胆问了一声:“若我们不走,又将如何?”
李舟吾道:“若你们继续在牢里,便只能等候朝廷的旨意:或许朝廷不愿将任秋抗旨杀死知县一事张扬开去,仍是招安赦免你们,却给邹知县之死另寻个说法;又或许,朝廷恼恨你们曾是任秋的手下,将你们一并判斩,也未可知。”
那人苦叹道:“这般等下去,不是问斩便是无事,可也忒悬着心,要我说,就不能折个中,判咱们坐几年牢便算了?”
另一人道:“朝廷将咱们看作蝼蚁,又怎会依你的意思?我看留下便是等死,不如逃远了另换个生计,兴许还能活到老。”
随即,又有人请李舟吾为他们拿个主意。
“朝廷与鲸舟剑派,确是不会看重你们的生死,你们等在牢里,确也只能听候他们发落,到时即便不追究你们,也须防备他们明面赦免丶暗地里加害。”
——李舟吾环顾衆人,继续道:“我只是一个草莽剑客,给不了你们很好的机会,也不过凭一把剑,为你们争得一线生机。这机会你们要与不要,须得自己想清。”
最後衆人商量一阵,都逃离了县衙。有李舟吾在,捕快们也都不敢去追赶。
“其实我与手下兄弟都想,今日新死了知县,再去卖命追贼,却是英勇给谁看?”徐捕头叹道,“不过那李舟吾倒是谨慎,等那夥盗匪逃得远了,才离开县衙。而後严大人才赶到,命我前来传话。”
沈越道:“徐大哥辛苦,你为严画疏做事,可要多留神提防。”
徐捕头点头答应,随即匆匆离去。
胡子亮道:“沈越,你可要我去找李舟吾麽,他既在秣城,我很快便能找到他。”
沈越一时沉吟不决,袁岫道:“不妨先请李前辈来此,与他商议。”沈越缓缓点头。
胡子亮疾奔出门,不多时便返回,又见一个青衫人快步进到院中,正是李舟吾。
“李大侠!”沈越端详李舟吾,但见他和七年前一样,瞧着仍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只是身上的青衫愈发旧了,似乎穿得还是七年前的同一件。
李舟吾似瞧出他的心思,笑道:“沈兄弟在想,我是不是没钱买新衣裳?”转头又对袁岫道:“袁姑娘,咱们也是七年不见。”
沈越讶道:“你们见过?”
李舟吾点头道:“七年前袁姑娘也在郓州,还曾救过嵇云齐的性命。”
袁岫轻声道:“嗯,沈越,当年我也见过你的。”
沈越听得惊惘,只觉对于七年前的“郓州雪月”,恐怕还有不少秘密是自己不知的;又想到严画疏说袁岫“与嵇掌门交好”,却原来是有救命之恩,不自禁暗忖:“听说嵇掌门如今似是三十一岁,袁姑娘瞧着与我年龄相仿,那麽她与嵇掌门也只差了七八岁……”猝而醒觉自责:“眼下我怎算起这些来了?”
但见李舟吾忽然侧头,略一倾听,道:“这宅院里还有两人,似不会武功,是被你们制住了?”
沈越收摄心神,暗道一声惭愧,点头道:“是刘家的两个仆人。”先前为伏杀严画疏,他将那两人点了xue移进柴房,当即奔去将两人放了。
回到前院,却见袁岫抿嘴微笑道:“李前辈,我今日已答应裘铁鹤,向嵇掌门推举他做下一任的副掌门,明日我可盼着你胜,我就不用推举他了。”
沈越这才明白为何裘铁鹤会答应袁岫今日不下杀手,对袁岫愈发感激。袁岫瞥他一眼,道:“我也盼着李前辈虽胜而又身负重伤,我好坐收渔利,擒下‘五贼’之首。”
她说得露骨,李舟吾似也并不在意,笑笑道:“世事难料,那也难说得很。”
沈越愣了愣,只觉之前与袁岫说话时,她心思藏得很深,却没想到她面对李舟吾时却这般直白。又听李舟吾道:“沈兄弟,并非我不舍得买新衣,只是这衣衫是故人所赠,我穿得惯了。常前辈在哪,我瞧瞧他的伤势去。”
沈越本还在想兴许胡子亮还未及讲出常无改的事,眼下听李舟吾如话家常一般,随口问出这句,不禁心里一沉,也说不出什麽话,转身领着李舟吾来到卧房。
李舟吾探明常无改的伤势,也不多言,便将常无改搀坐起来,掌心抵住常无改背心,便要为其疗伤;袁岫忽道:“且慢,此人从前为祸不少,你真要救他?”
李舟吾道:“无论如何,他也不该死在裘铁鹤这等人手里。”却与七年前所说的话一样。
袁岫道:“可是他分明——”
李舟吾道:“倘有一人在河边遇见一个溺水的孩童,此人忽发善念,入水将孩童救上岸,自己却脱力下沉,眼看便要淹死——袁姑娘,若你明知此人从前是个恶徒,是否会眼瞧此人淹死而不救?”
袁岫道:“这……”却踌躇难答。
李舟吾又道:“我听这位胡兄弟说,常无改是为护沈越而拦截裘铁鹤,致使重伤,我若不救,岂非对不住他这一善举?”
袁岫道:“他行善时你赶上救他,他从前作恶时,你又在哪里?从前他杀死的无辜之人倒没他好命,能得李大侠相救。”
李舟吾道:“侠之一字,是一念之仁丶一时义愤,顾不全世间所有苦难不公。从前我若撞见他害人,自会杀他;如今他因善举而濒死,我自当相救;救活之後,他也当为从前恶行担责,我想常前辈到时自会给我一个交代。”
袁岫点点头,不再多劝。
李舟吾坐在床侧凝神运功,一直到将近亥时,夜空星月高悬,才撤掌舒出一口气,扶着常无改躺倒。
沈越见李舟吾神色如常丶额上一滴汗也无,稍松下心,只听他低声道:“让常前辈歇息一阵吧,咱们出去说话。”
沈越一凛,只觉李舟吾嗓音沙哑粗涩,与为常无改疗伤前迥异,仿若突然老了好多岁,但见他慢慢走到门边,慢慢开门,慢慢走出屋去,站在月下。
沈丶袁相顾一眼,也来到院中。沈越斟酌道:“李大侠,明日你是否……是否真要和裘铁鹤斗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