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摇头道:“我不是为他们找你,我是为我的头发找你。”他拈起垂在肩头的一缕长发,啧啧叹道,“我们金鹿寺弟子,本是不该有头发的……正如你们鲸舟剑客,本不该存于世上。”
袁岫闻言恍然:原来这人是金鹿寺的漏鱼,此派本都是剃发的僧人,多年来为躲避鲸舟剑客追杀,颇有蓄发还俗者,他们自然深以为耻。
转念中,倏听方伐道:“你跟住那一老一少,我来擒贼。”便如七年前在江上吩咐的那般。
袁岫一怔,心下隐约有些恚恼:“他还当我是小孩子麽?”但听方伐说得凝重,仍不禁道了声“是”,闪身出了茶楼。
少顷,她追上张近师徒,落在数丈後悄然跟着,听见张近说要去城外“游梦观”一派的遗迹。
昔年游梦观覆灭後,道观被商贾占据,先後曾开设过妓院丶赌坊,生意却都不长久,到如今已荒废多年;袁岫瞧着张近师徒踩着雪泥,在一片枯草残墙之间走来走去,不禁颇觉无趣,尤其张近长吁短叹,感慨万千,仿佛此地是什麽天下胜景一般,更让她费解。
她心想:“因嵇云齐一事,多半裘师叔也会来郓州,为两个陌路人和他作对,可真不值当。”又想既然遇见了师父,索性自己便抽身不管,方伐自会依照门规秉公处置,此二人既不会武功,方伐也不会取他俩性命。
她拿定了主意,随即又埋怨自己:“你怎麽心里还叫他‘师父’?”
过得半晌,她估摸着方伐已该击败那年轻男子,却未见他赶来会合,又见张近师徒似还要在这荒院中耽搁许久,便径自往回走。
这一次,她往回走了很远,方伐却没和七年前一样迎面疾奔而来。
袁岫暗忖:“那男子不过二十多岁,比师父可差了十来年的功力。”她压住心乱,加快步子回到茶楼,但见堂中血流遍地,方伐倒在血泊中,旁边却新添了四具鲸舟剑客的尸身,想来这四人是自己走後才至。
她抢近查探方伐伤势,却是心脉寸断,已经救不活了,又瞥见那四个死去的剑客手脚筋脉俱被挑断,身上伤痕累累,显是死前曾遭惨酷摧残,便如从前方伐拷问漏鱼一般。
袁岫眼前闪过那散发男子的怪笑,一霎明白过来:敌人似乎很熟悉方伐的脾性,知其傲不畏死,便故意给他留下一口气,让他瞧着同门遭受折磨,在他面前哀嚎死去。这对于深重同门情谊的方伐,才是最痛苦的打击。
方伐面如死灰,气息微弱,觑见袁岫回来,也不吭声,只僵硬卧着,目光涣散。
袁岫冷冷道:“怎麽回事?”渡去内劲丶连问数遍,方伐才似回过神来,断续讲了几句:那年轻男子自称名叫段妄,却是身兼数派武功,除去“十方袈裟棍”,打斗中还曾接连用出展屏楼的刀术“连环锁”丶鸣石剑派的“洪钟剑”,以及沧声阁的“凤鸣十二律”。
即便如此,两人单打独斗,方伐本也不至落败,孰料激斗之际,地上那具“道士尸体”忽然眼中流泪,猝起偷袭,原来却是诈死。
袁岫听得心惊:先前这道士装死能瞒过自己,修为应是比自己高出太多。又听方伐说当时这道士以“髑髅鞭”卷住了他的右腿,加之屋顶上又来了一名落鸿山庄的高手,接连射下气箭,贯穿了他的右肋——这三人合力,才将方伐重创。随後赶来的四个剑客,却只是郓州剑舻的寻常弟子,自然更非三人对手。
袁岫心下了然,今日这茶楼中,本就是针对方伐所设的杀局,当时方伐是察觉到凶险,才将自己支走麽?她知道即使去问,方伐也不会承认,便又问了那个道士与弓手的年龄样貌。
等方伐歇缓片刻,她又仔细确认那三人的武功路数,方伐说了两句,目光微动,却不说了,只低声道:“阿秀,你不用为我报仇。”
袁岫随口道:“我当然不会为你报仇。我是怕在郓州再撞见他们,好有个提防。”说话时,她用尽了全力,才能不流露出一丝情感。
方伐神情一怔,缓缓道:“不错,这才是你……师门也好,漏鱼也好,你这丫头,心里都不在意吧……”
袁岫点头道:“我不在意。我只是不想有人可以那麽高高在上,那样搬空我的家院,夺走我的亲人,安置我的去留,摆布我的悲喜。谁也不行。”
自入门派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人吐露真正心事,说完便有些後悔——尽管听者是一个将死之人。她转身便要走,心想方伐脾气死硬,从不争权夺势,若追随他是极难出头的,但如果人人都像他那样,那也很好,自己也就不用如此……
方伐忽道:“……今夜子时,城北乱坟坡,有你想见的人。”
袁岫心弦陡颤,她知道方伐应不知她在为裘铁鹤做事,那麽方伐所说的人,多半是嵇云齐。
她想说句什麽,方伐剧烈一咳,却抢先开口,说出了此生最後一句话:“我死之後,阿秀……你要小心些,再小心些才行。”
袁岫心想:“还用你说?”她木然走出门去,雪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