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剑舻借了几个弟子,回茶楼收敛了方伐和那四名剑客的尸身,运回剑舻火化。火光中,但见佘象走近叹道:“袁丫头,你可知这几年里,方伐曾几次三番向我夸赞推举你。”
袁岫身子微颤,恭谨道:“晚辈不知。”
“嗯,”佘象淡淡道,“如今我堂中空出了一名副堂主,袁丫头你意下如何?”
袁岫闻言惊喜,正要拜谢佘象栽培,只见郑北柯笑眯眯踱步过来:“佘堂主,你竟要让这小丫头继方伐之位,也做神锋御史麽?这可得咱们新任的嵇掌门首肯才行。”
袁岫心下一沉,她听闻这位“黄叶针”有个姓严的得意弟子,如今方伐既死,郑北柯多半是想提携自己的徒弟,又听郑北柯笑道:“可眼下,嵇云齐却是生死难料。”
佘象面无表情道:“嵇掌门自是好端端活着。”
郑北柯看向袁岫:“小丫头,你到郓州几日了,可有探到嵇云齐行踪?”
袁岫躬身道:“晚辈今日刚至,这就出去查探。”
当夜,她便依照方伐所言,前往城北的乱坟坡。
雪後晴朗,临近子时,路上也不甚黑,冷月照积雪,满地脏污都隐没在夜色里,只映出一块又一块的雪光,白得耀目。袁岫在月下走了许久,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
来到城外,却遇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路人,一前一後,似也不相熟,只听一人道:“真他娘冷,你老哥哪里来的,也去领兔子肉?”另一人道:“不错,你也是领兔肉的?”
这两人瞥见袁岫,打量她一身衣裙,都露出诧怪神色,一人道:“瞧你像个富家小姐,半夜出来,总不能也去领兔肉吧?”
袁岫不明所以,只道:“我也去领。”跟着两人来到乱坟坡,但见野地上影影绰绰,已聚了十来个人,走到近旁,又见一人背对人群独自站着,似是这群人的首领。
那“首领”个子很高,只穿着一层极薄的单衣,瘦骨嶙峋,手拎一柄刀子,站在小丘般的尸体堆前。袁岫瞥见那些尸身也瘦得很,料想都是饿死的。
她正要开口,那“首领”回身看过来,眉眼微动,道:“你是……袁秀?”
袁岫一怔,心说:“难道此人是我同门?”她容貌甚美,门派中认得她的人很多,她却不认得眼前这男子,端详良久,才依稀辨出他的模样有一点像嵇云齐,失声道:“难道你丶你就是——?”
那男子点点头,轻声道:“我是。”
袁岫一时间只觉难以置信,这男子形销骨立,简直像几年未吃过饭了,与她在庐山上见过的嵇云齐可谓判若两人。若非她心中深信方伐,恐怕刚才也瞧不出这人与嵇云齐的相似。
嵇云齐说完,便径自走近一具尸身,剥下尸体的衣衫;在他身後,人群无声地挪动,排成一行。嵇云齐手腕圈转,很快从尸身腿上割下两三斤肉来,递给身後等待的一人。
那人咧了咧嘴,似想对嵇云齐笑笑,脸颊却又僵住,抱着肉快步离去。嵇云齐抖了抖腕,将刀上的尸油丶血污振落,露出惨白如月光的刃色来,他转回身去,俯身继续割肉。
人群一个接一个地都领到了肉,顷刻间走得干净,有的人对嵇云齐低声道谢,但更多人一言不发,接过肉扭头便走。
袁岫在旁看着,颤声道:“你丶你这是为什麽?”
嵇云齐道:“他们自己不敢吃。由我来分给他们,他们便敢吃了。”
袁岫心弦微震,脱口道:“那你为何不去——”她本想说郓州剑舻中颇有存粮,何不去剑舻下令放粮赈饥,却又想到白日里郑北柯直呼嵇云齐姓名时的哂笑之态,明白如今嵇云齐名为掌门,实则孤家寡人,情势极凶险,怕也信不过剑舻中人。
“难道竟是如此……”她不禁暗忖,“难道这几日鲸舟剑派中无人寻到嵇云齐,竟只是因为他饿得脱了相,面貌大变?不对,有人在乱坟岗夜半分肉,如此异举,怎会无人来查看一番?”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除了方伐,门派中的那些前辈,似也不会在意百姓饿死多少丶吃人肉不吃;沉默片刻,仍觉荒唐,忍不住道:“无论如何,吃肉的终究是他们,难道由你来分,他们便心安理得了?”
嵇云齐道:“因为我告诉了他们,这是兔肉。这些话稍後你莫再说,他们听见,便不敢吃了。”
话音方落,远处窸窸窣窣,又走来一拨人,排队等着嵇云齐割肉丶分肉。
袁岫听见队伍中有人嘟囔:“也不知今晚有没有肥兔子?”另一人却道:“肥兔子可吃不得,只要能领到新鲜些的,我便知足……”
她听了一会儿,才知所谓“肥兔子”指的是漏鱼的尸身,习武之人身躯要比饿死者健壮,只是这些百姓怕惹上祸端,却并非人人敢吃。
转眼这些人也都捧着肉离去,嵇云齐默立等候,身影畸长如鬼魂。
月色里,第三拨人稀稀落落地走来,袁岫轻咦一声,留意到人群中有个黑衣少年,正是白天自己遇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