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两人互换一掌,各自倒掠驻足。那青衫人道:“这二十年来,我一边耕田种地,一边勤修本门内功,不敢有一日停歇,近年始觉大成,有一次偶然在山林中出拳,直击得树木震动丶虎狼惊避,这才明白本门内功练到深处,绝不在鲸舟剑派的‘寻舟诀’之下。”
那紫袍人笑道:“这些年我虽忙于经商,可也未敢搁下修练。”
青衫人摇头嗤笑:“瞧你衣裳华丽,定是贪图享乐,又怎还能有心苦练武功?是了,你定是去过‘暗河’,学了不少偏门招法,才堪堪能与我斗平。”
那紫袍人怒道:“师弟,你也忒瞧不起人!那些参与暗河集会之人,放着本门武功不练,却贪多去学别家的武功,好似乞丐争抢嗟来之食,可把自己门派的脸都丢尽了;更有甚者,还将本门绝学传给外人,死後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师!”
青衫人顿时喜道:“正是,你说得对极!先前是我误会师兄了。”他俩又一同嘲笑了几句暗河集会,倒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紫袍人叹道:“可惜师弟你练拳力,我练指力,咱们染鼎楼本来却都是练枪的。”
青衫人亦叹道:“如今世道,练枪可太过扎眼。五十年前,陈樗这厮将天下各派的神兵利器都敛去烧熔了,咱们染鼎楼的‘铜鼋枪’也难逃此劫……”
周铸听见此人辱及陈樗,不禁皱眉,又听那紫袍人道:“据传只有秋芦门的霜芦刀未被烧毁,昔年此派也是最後被灭,足见奸滑。”
眼见两人越谈越投机,不再生死相斗,转而切磋起武功来,他俩各自演练了几招,相互称赞,那青衫人道:“咱们今日论武,相比当年陈樗与刀王之战,可谓不遑多让。师兄刚才那一指,足让世间武学又进了一步。”
那紫袍人却摇头道:“师弟,你脱枪为拳,下了不少功夫,可却忘了本门终是枪术门派,你的拳力不‘出锋’,总归是练岔了。”
青衫人大声道:“此言差矣,须知本门枪术的要旨,在于‘染指于鼎,浅尝辄止’八字,一味锋锐冒进,才是失了真意。”
两人说着说着,又陷入了争吵,紫袍人道:“咱们还是武功上分个高下,这些年我练成一项绝技,刚才尚未施展,你稍後若接不下,怕是性命难保。”
青衫人冷笑:“巧了,我也有绝技未使。”两人相隔丈许,各自蓄势,青衫人忽道:“师兄,真要如此麽?你还有七次呼吸的时间後悔。”
紫袍人叹道:“你却只有五息了。”
眼瞧两人要见生死,周铸道:“罢了,咱们出去吧。”与袁岫一起掠至那两人近旁,那紫袍人与青衫人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出招,却将各自的“绝技”都打在了周铸身上——
周铸腰眼上挨了一拳,心口被指尖戳中,几乎同时,那紫袍人与青衫人却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都觉手臂上流回一股暖融融的劲气,如饮热酒,恍惚而舒泰,怔怔不想动弹。
周铸掸了掸衣衫,道:“两位且住,咱们……”那两人神情震骇,却似听不进话。
袁岫也暗自凛异,她知以这两人功力,自是破不了周铸修练“天地置酒”所创的逸式“烈火裘”,但周铸所穿单衣却极易破裂,刚才两人合击竟未能损坏周铸衣衫,足见周铸对护体气劲的运用已臻随心所欲之境。
那紫袍人与青衫人的目光也落到周铸衣衫上,均想:“这是什麽刀枪不入的宝甲,倒是貌不惊人?”
突然间,远处腾起一线烟尘,翻滚如长龙,一拨又一拨剑客疾行而至,见到周铸後躬身行礼,声势浩荡;袁岫暗惊:“原来周铸是与手下剑客约在李家村废墟聚会,倒并非单为两个漏鱼而来。”她见赶到的剑客越来越多,几百人将村子周遭挤满,知是凉州分堂倾巢而出,不禁神色微变。
两个染鼎楼传人对望一眼,都露出恍然表情,那紫袍人叹道:“师弟,没想到鲸舟剑派来了这麽多剑客对付咱俩,今日咱们折在这里,也算不枉了。”
青衫人却急声道:“师兄,擒贼先擒王。”说完两人一齐出手,避开周铸衣衫,却是一个擒他手腕,一个点向他咽喉。
周铸叹了口气,任凭两人打中自己,而後轻轻发力,将两人震晕过去,他瞥见袁岫神情紧张,便道:“袁丫头,我老周向来有话直说,你也不必费口舌替嵇师弟拉拢我,他是本派掌门,我听他号令也是应当;但魏师叔死得蹊跷,我也须为他报仇。倘若江湖传言为真,魏师叔是那沈越所杀,我查明後杀死沈越,从此为嵇掌门效力,绝无二话……”
他顿了顿,又道:“可若魏师叔是嵇云齐所害,我也只得杀他给魏师叔报仇,袁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袁岫道:“周师伯所言甚是。”
“那好。”周铸点头笑道,“难得你千里迢迢来见我,此事我便听你主张如何——你说我该去杀的,是嵇云齐,还是沈越?”
荒野间篝火闪动,沈越猝然睁眼,打了个喷嚏,见骆明歌正在整理行囊,胡子亮与那老者兀自酣睡。
他回想方才梦境,记得自己却是重回到了那家简陋客栈,他站在那如手帕般方方正正的小院里,不知为何,却能看见自己正闭目沉睡,袁岫则撑着伞伫立一旁,两人身後,魏濯站在屋檐下,像是若有所思。——他心中万分惊喜:“原来我还在那院中,往後的一切,其实都未发生。”他转头看向袁岫,猛地瞧见袁岫的右腕上有几道淤血的指印,自己分明已将她的手腕扭断了,可她却似浑然不觉,仍是笑吟吟地瞧着自己……
沈越正是在这时惊醒,很快那老头儿也睡醒了,伸个懒腰,绕着火堆踱步。沈越暗忖:“这次的梦与前几次都不同,也不知是否和这位老前辈有关……”
随後四人继续赶路,他们几日里风餐露宿,已离黄山不远,少顷经过一处茶棚,听见茶客们都在议论沈越杀死魏濯之事,那老头儿道:“你这娃儿名气挺大,像我,像我。”
近日沈越愈觉这老者言辞玄妙,深不可测,对他愈发恭敬,胡子亮却时常与老者斗嘴,此际亦道:“你这老头儿无名无姓,又哪来的名气,还说沈越像你?”
老头儿道:“天有姓名麽,地有姓名麽,谁又不知天地?无名者,与天地同,故而名气最大。”
他们这般走走谈谈,入夜时来到黄山脚下的松风镇,正撞上一场夜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将山与满镇灯火都笼在其中,四人瞧着周遭一片白茫茫,均觉心头空静。
“江湖寂寞,天下无人呀。”老头儿忽道。
沈越一怔,听见骆明歌轻轻叹息,似有感于此言,又听胡子亮大声道:“这天下到处都是人,走来走去的,怎能说是无人?”
老头儿却不理他,喃喃道:“君去逾七载,天下无人矣。”
沈越心念微动:“前辈所指,可是陈樗麽?”
老头儿哈哈一笑:“不错不错,咱们吃饭去吧。”胡子亮却也无心吃饭,他展开轻功,在镇上搜找了一圈,没找见姜平,神情懊丧地返回。
沈越劝道:“姜平既说要在十一月初三来到,今日才是初一,咱们在镇上待两天。”骆明歌接口道:“正好李大侠也是初三才到。若住客店,容易走漏行踪,咱们找户人家借宿。”
当夜,沈越与老头儿丶胡子亮挤在一间厢房里睡觉,沈越正昏昏沉沉地做梦,忽被那老头儿唤醒,诧道:“前辈,怎麽了?”又见胡子亮也已醒来。
那老头儿唉声叹气,道:“离此往东约莫一里路,有一夥人正在争斗,将我吵醒了,你们去将那夥人打发了,我好睡觉。”
沈越奇道:“一里外的争斗,老前辈也能听见?”
那老头儿面露惭色,道:“本来百里方圆内的声息,我都能听见,那可是嘈杂得很,真正苦不堪言。我便发心创出一门功法来,练了十年,便只能听见五十里内的动静了,又练了二十年,三十年……渐渐只能听到二十里丶十里丶五里,直到一里远近,可惜终究没练到家,否则即便有人当面在我耳边呼喊,我也能听之不见,那才叫圆满。”
胡子亮道:“那就是聋了。”
沈越琢磨老者所言,一时不语。那老头儿催促道:“快去快去,你们帮我此忙,不会让你们白帮。”
沈越不敢怠慢,与胡子亮出了门,但见晨光熹微,骆明歌却已衣衫整齐地立在院子里;沈越向她讲了老者的吩咐,骆明歌神色古怪,咬着嘴唇,似没听见,等到两人走出颇远,她却又追上来,道:“我与你俩同去。”
三人往东奔行一里,果然见前方一群人打斗喝骂,竟是孙佑为首的血螯门衆人正自苦战燕空梁,血流满地,却已倒下了两个血螯门汉子。
燕空梁望见骆明歌,一惊停手,又瞧向胡子亮,道:“你这小魔头也来了。”最终却又怒目瞪向沈越。孙佑等人看向沈越,却是惊喜不已。
胡子亮摇头道:“我的头可不小啊。”沈越心知那日在秣城老君庙,燕空梁误会是胡子亮劫走了卓红,才有这“小魔头”的称呼,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燕前辈,你可是要质问我,为何要杀魏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