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人到中年
令如和大学同学的毕业十年大聚最终没有成行。十年之间,天南海北,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们已然步入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尴尬境地,人到中年,身份加了几重,奔波的脚步也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同学情固然珍贵,值得留恋,但似乎又敌不过现实的重量。
令如将遗憾说给小唐听,唐冠杰安慰她,“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没有後顾之忧的,有的人就是有自己的难处,以後还机会的,下次再聚。”
有机会,下一次,可谁又能知道下一次聚的机会在哪里呢。
说起人到中年的不易,令谦可能比令如更有发言权。离开老家,独自前往广州,奔赴一种未知的生活,这是他人到中年的选择,这个选择的对与错,谁也不知道。
南下的列车上,车窗外的景物由枯黄逐渐变成苍翠,令谦想,如果生活真的重新来过,也能由荒芜之境走向繁花盛开,也是幸事一桩吧。可真正站在广州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他清楚地感受到什麽叫做“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王松的公司是做港澳进出口贸易的,令谦之前就是一个运输货物的大车司机,对进出口所知甚少,更不用说什麽洽谈丶报关丶审批之类的专业术语,再加上公司员工不少都是当地人,广东话他也听不懂,刚到公司,两眼一摸黑不说,还觉得自己给王松添麻烦了。
王松倒是个很讲义气的人,给令谦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员工宿舍,电视机丶洗衣机丶冰箱,基本生活设施都有了,吃饭有公司食堂。他安慰令谦,“我刚来这边的时候也不适应,现在也习惯了,你让我再回老家我反倒不习惯了。你别着急,先适应一段时间,工作上你就先进运输组,我回头让人带着你,你先熟悉熟悉这方面业务,以後机会成熟了慢慢往其他方面过渡。”
“我就是怕干不好给你添麻烦,哪天给你惹祸,你再顾念着同学关系,不好意思给我开除。”令谦半开玩笑。
“孟令谦,你说这话就见外了,知道我为什麽一直都让你过来吗,上学时候咱俩关系最好,那时候我家困难,总上你家蹭饭不说,我的文具丶零嘴儿不都是你匀给我的?我还记得有一年我过生日,你送我一身运动服,那衣服我穿了多少年,最後也没舍得扔,现在还在老家收着呢。你过去对我啥样我都记在心里呢,上学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帮上你就好了。所以,兄弟,你别有什麽负担,你撇家舍业地来广州,说是来投奔我,其实也是帮我,我也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在我身边。”
王松都已经这麽说了,还能怎麽样呢,好好干吧,也不能让好兄弟瞧不起不是,再说,运输这事儿自己也不陌生。可真的去了运输组,令谦才发现,此运输非彼运输,可不是单纯地把自己厂里的东西运到对方厂子这麽简单,对接码头,联系船舶,协调物流等等,都是陌生的工作,好在王松安排的带他的人很热心,令谦聪明细心也肯学,两三个月的时间,跌跌撞撞的也算初入正轨。
来到广州之後,令谦觉得过去的自己真是一只井底之蛙,安心困于一隅,混着日子,却自我安慰小富即安也很好。老家固然有老家的好,父母丶儿子都在身旁,幸福安逸,却也消磨了锐气和斗志。公司里有的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姑娘小夥的活力和拼劲儿让他自愧不如又心生羡慕,倘若年轻个十岁,体力和心气儿肯定不一样,哪像现在光熟悉业务就已经耗尽了心力。
重新起步很累,很难,但令谦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起码吃住都有着落,工作上又有王松帮衬,这比那些背井离乡丶独自打拼的人要好多了,人得知足。此外,南国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鲜,北国已是北风渐起,草木凋零,南国却依然温暖如春,花木葱茏,不得不承认,人在气候温暖的地方,心更容易暖,即使处在艰难中,这艰难的重量也似乎轻了几分。
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令谦渐渐习惯了广州的生活,慢慢喜欢上了这座城市。虽然工作繁忙,平时很少有机会去逛这座城,但它的活力丶它的发达是切实可感的。令谦觉得自己像一棵植物,被连根拔起,随风飘摇,又幸运地再次落地生根。自己能做的,不过是拼命地让自己在这片新的土壤立足,早日把儿子接过来,也让父母有机会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九四年的春节,令谦没有回老家,这也是他活到三十七岁,第一次独自在外过年。王松带他去自己家里吃了年夜饭,并极力挽留他住下。令谦婉拒了他的好意,吃完饭坐,喝了一会儿茶,就起身回宿舍了。过年了,人人都希望和家人团聚,兄弟情再深也得有分寸,留宿不合适。
第一次在广州过年,舒适的温度,随处可见的绿色,让令谦有种不真实感,如果不是回宿舍一路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提醒,他几乎要把这一天当成普通的一天。原来,没有北风和瑞雪,没有烘烤的暖气和围坐的亲人,也是可以过年的。回到宿舍,打开电视,把联欢晚会当成背景声总算让自己显得没那麽孤单。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东北老家。说到电话,还是要感谢王松,王松怕他想家,想儿子,特意给他的宿舍装了部电话,还开通了长途,好让他能经常和家人说说话,好歹能缓解一些思乡情。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还能听到其他人的聊天声,以及春晚节目隐隐约约的声响,那一刻令谦觉得自己离家那样远又这样近。三言两语的拜年话,一如既往地相互叮嘱,令谦在电话这端用“一切都好”粉饰了几个月来的艰辛,母亲也用“大家都好,不用惦记”掩饰了夜以继日的挂牵。可亲人就是亲人,那些没有说出的潜台词,彼此都能明了。
虎子在电话那端兴奋地喊着“爸爸”,问他过年为什麽不回来,什麽时候回来,有没有给自己买礼物,炫耀着爷爷奶奶丶姑姑叔叔给了他多少压岁钱。。。。。。虽然平时常通电话,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儿子的话犹如一颗催泪弹,直把他忍了一天的泪逼了出来。
挂断电话,借着春晚喜庆声音的掩护,令谦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过去过年的时候母亲总说,过年不能生气,更不能哭,开头喜气洋洋的,这一年才能过得热火朝天,可令谦还是哭了。离婚他没有哭,离家他没有哭,新工作做的艰难他没有哭,却在这样的大年夜里痛哭失声。
小时候,父亲教他背“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教他什麽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彼时的他哪里知道,这些轻轻松松就可以背下的句子,却从来都不是轻飘飘的,那是古人参透了离别的况味,留下的沉甸甸的乡思。
少年时,背到“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令谦的脑海中,总伴有爆竹声和一家人忙碌着年夜饭的嘈杂,彼时的他哪里想到,原来,春节也可以伴随着冷清,也会成为一个孤独的节日。
那些年少岁月不曾深思的问题,如今都慢慢有了答案,那些年轻时代难以理解的踌躇,如今似乎成了常态。人到中年,对生活的憧憬还在,却因为更加具体,而变得更加艰难。生活从来不会轻易让你得偿所愿,也从来不会给你充分的准备时间,改变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手忙脚乱地应对,後知後觉地开悟,可下一次改变到来时,依旧会兵荒马乱,可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