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晚熟的马
在天津办完一些列入职手续,从学校寄出的行李也到了,在职工宿舍安顿好一切後,令超环视着这间四人宿舍,想着,未来的几年时间就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宿舍其他三人都是同期入职的小青年,来自五湖四海,专业和个性也不尽相同。
韩童,天津本地人,比令超大两岁,年纪最长,学校名气也最大,北大考古系硕士,看上去一丝不茍,私底下却是个活泼的人,经常讲一些俏皮话逗得大家捧腹不已,着实没有浪费一丁点儿天津人幽默的基因,令超笑称他为宿舍的“老活宝”。
陈耀祖,来自汕头,广州美院古画修复专业研究生,比令超小两个月,文气羞涩,可能是因为普通话不太好,话不多,脸上总带着微笑,和陌生人交谈起来脸甚至会微微泛红。
王海洋,河北人,年纪最小,长得却最老成,黑黑壮壮的,他也是令超见到的第一个室友,只不过,初次见面,却闹了个大笑话。令超进宿舍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皮肤黝黑丶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在那挪柜子,下意识以为他是来干活的师傅,便说了句“师傅,我来帮你。”眼前的“师傅”明显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笑了,却没有说什麽。俩人一起挪完柜子,这人也没有走的意思,反倒在一个床铺坐了下来,打量着四周。令超纳闷极了,开口问道,“师傅,还有什麽活要帮忙吗?”那人愣愣地盯着令超,继而前仰後合地笑了起来,笑够了,站起身,走到令超身边,伸出手,朗声道,“你好,小师傅,我叫王海洋,很高兴成为你的室友!”这下轮到令超诧异了,回过味来,想起刚才自己的言行,脸热辣辣的,十分不好意思,连忙伸手握回去,连声道:“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冒犯了,你看我这眼神儿!”王海洋却不以为意,笑着说,“你眼神很好,一般第一眼见到我的人都和你一个想法儿,但你是第一个帮我干活的,可见你是个热心肠!”一句话让令超的窘缓解了不少,也大笑了起来,说了句,“我叫孟令超,王师傅以後多多关照!”
从小到大,令超身边从来没有缺少过夥伴。童年时一起上房揭瓦的小夥伴如今已经四散天涯,多年未见,不知大家都长成了什麽模样,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已经成家立业,是否有了继续上房揭瓦的下一代。高中时代的哥们儿也许久没有联系了,不同的人生走向,让他们虽没正式告别却早已渐行渐远,共同拥有过灿烂的青春回忆却怎麽也撑不起并肩前行的未来。本科时代的几位室友,都没有读研,早他几年就业,在各自的生活里奔波,偶尔打一个电话,聊着近况,期待着重聚的机会,却总也聚不齐。研究生时期,似乎除了导师外,没有交下什麽朋友。令超也想不清楚究竟为什麽,人长大了,选择却少了,对周围人的态度既宽松又严苛,不是一路人也不再怒目而视,只是淡然一笑,错身而行。对于可能成为挚友的人,小心翼翼,慎之又慎,不轻易交朋友,不轻易许诺,遇到了知己,却也格外珍视。
走出校园,走进社会,又是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了,令超不知道自己还会遇到哪些人,还会经历怎样的人生。过去总听家乡的一些老人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曾经他认为那是一种怯懦和妥协,可现在看来,那才是人生的大智慧啊,生活不就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把每一步走稳,并不容易。
可能令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从一个“无法无天”的顽劣幼童蜕变成一个稳重坚定的青年,在应对生活的种种挑战时,少了一些横冲直撞的蛮劲儿,多了一些淡定从容的灵巧。时光带走了宝贵的青涩,却也留下了一些厚重,总算没有白白长大,可惜却也可喜。
新的生活在眼前铺展开来,令超已经隐约看到它的模样,身体里涌动着一种久违的躁动,想赶快伸展拳脚,去开疆拓土。但令超这样毫无修复经验的新人显然是不能立刻上岗的,博物馆所有新员工都要经历为期不短的系统培训,从理论到到实践,都要达到一定的标准才可以正式进入到试用期,不达标,对不起,只能走人。往年都是入职的第二天就开始培训,今年由于馆里一部分专家到英国参加一个论坛,要半个月後才能回来,因此,这批的培训被延後,馆里也破天荒的给这些年轻人放了五天的假,算是“最後”的放松。
韩童作为“地主”,格外热情,本想利用这五天时间带着室友在天津来个“深度游”,但征询意见时,令超和王海洋却都想回老家看看,因为一旦开始培训,就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再放这样长的假了。陈耀祖家太远,往返时间不够,听凭韩童安排。想回家,人之常情,韩童当然理解,他决定先陪孟令超和王海洋去采购一些天津当地特色食品和手工艺品,作为礼物带回家,然後五天假期再邀请陈耀祖去家里做客,顺便一起逛逛。等大家都回来之後,再四人同游。
在带着令超他们采买礼物时,韩童还自掏腰包给三位室友每人买了一份精致的小礼物,笑言,他们自己留着也行,带给家人也好,算是来自天津的问候。短短几天的接触,令超觉得韩童不愧为四人中的老大哥,为人热情爽朗,办事周到妥帖,决断力强,又不给人压迫感,细雨微风般的照顾让人很自在。过去,自己在为人处世这方面关注的少,他一直认为人情等于世故,自己不想变成一个世故的人。如今想来,这种想法有失偏颇,人情更多的还应该是情。看来,真的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眼前的韩童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令超早就归心似箭了,父母搬了新家,他还没有机会回去看,只从电话里听妈妈丶姐姐说起新家的样子。得知有五天假後,他第一时间便买了回家的火车票,给家里打了电话告知自己要回去的消息。假期一大清早,就拎着简单的行李和一大堆礼物奔向了火车站。
一路上,令超的内心都是雀跃的,雀跃到连车厢内的嘈杂都悦耳了不少。有个词叫“衣锦还乡”,自己这当然算不得衣锦还乡,但显然不是狼狈逃窜,就算没有成为正式职工,但早晚会成的,他有信心。令超想象着回家後,左邻右里丶亲朋好友会怎样的热情寒暄,父母会带着怎样看似不经意却又骄傲得不得了的神情。小时候,他带给父母的表情,更多的是人家上门告状时的不安和歉意,批评教育他时的焦躁和愤怒,以及高考失利时,隐忍又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令超想,终于有一天,他也可以让父母感受到独属于他的荣耀时刻。虽然一直不肯承认,但潜意识里,小时候的自己还是活在哥哥姐姐的影子里的,大哥的稳重可靠,大姐的博学独立,二姐的俏丽灵秀,每个人都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只有自己,永远是一头驯不服的“毛驴子”。不知道如今在父母的眼中,这头“毛驴”算不算得上一个人了,无论如何,至少可以称得上是一匹马吧,一匹晚熟的千里马。
也许早晚真的不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蜕变的节点,只不过,变好或变坏,绽放或枯萎,时也命也,当然,更离不开自己与时运的抗争,这便是热热闹闹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