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还记得姥爷火化那天,母亲让她留在家里陪姥姥。阴阳先生事先交代九点把红绳缠到姥姥的手上和脚上,半个小时後再剪开,说是这样就不会被一起带走。姥姥早就认不清人了,意识也一直很模糊,但在小荷给她缠上那红绳的时候,她开始挣脱,拼命地挣脱。小荷擡头看向姥姥,整个人都呆住了,姥姥早就浑浊的眼神此刻如此透亮,那眼神里有不解,有愤怒,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小荷抱着姥姥大哭起来,肩膀上却也被姥姥的眼泪打湿了。
小荷後来把这事说给母亲,令如说,“姥姥不想自己留下来,她想和姥爷在一起。”
六月的一个夜晚,喜兰在睡梦中一声不响地告别了人世。
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令如又看到那本一直放在母亲床头的线装版《红楼梦》。在母亲还有意识的时候总是把那书放在手中摩挲,书扉页的边都有些发毛了,“白首喜为林下伴,愿从今日到期颐”,父亲的字依然那麽清晰。爸妈应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遇见彼此了吧,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依然会是相濡以沫的爱侣吧。
书的下面是无论搬多少次家母亲都要带着的影集,母亲还清醒的那几年总是会坐在窗边晒着太阳,翻看那些老照片。令如一页一页翻着相册,从黑白到彩色,那些因父母而与她形成关联的亲人的脸一张张清晰起来。
令如看到了爸妈第一次告别故土时在老屋前拍下的照片,那是不知归期的告别。她也看到了大哥陪二老回老家那次在那棵大柳树下的合影,那是再无归期的永别。还有父亲身着滑冰服的照片丶母亲和厂里姐妹的合影丶父母两人的合影丶自己上大学报道时一家三口的合影丶兄弟姐妹的独照丶合照,孟家人各个阶段的全家福……令如看着看着眼睛又湿润起来,爸,妈,我真的好想你们!
父母这间老房动迁之前,令如和唐冠杰一直住着,小园子也一直生机盎然,石榴树依然活着,每季都会结火红的果实,唐冠杰也会如岳父生前那样从地里摘西红柿给妻子。逢年过节,兄弟姐妹几家也会在老屋里相聚,他们都觉得回到这,才算回到了家。母亲八十大寿时令超夫妇送的画一直挂在老屋的客厅里,那是父母的初相识,也是孟家儿女的长相伴。
又是一年清明扫墓时,孟家儿女把大束的花放在父母笑脸的下方。料峭的春风在耳畔吹过,他们都说,那天听到爸妈跟他们说话了,也都在心里默默给了回应——总有一天,一家人会去向另一个时空,一起回家看爸爸妈妈,大家手牵着手,谁也不会掉队,谁也不会迷路……
後记:莫失莫忘
2022年电视剧《人世间》播出,秉昆爸妈离世的那场戏一度让我泪流不止。生同枕,死同眠或许是这对夫妇朴素爱情的最好结局。
这剧後劲儿真大,大结局後的许多天我都沉浸在一种情绪里。或许因为我也是东北人,或许我的祖祖辈辈也曾那样生活,剧中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常常让我想起小时候。
记忆中的小时候是有味道的,阳光照在姥姥家小院儿旧砖墙的味道。姥姥家是一个二层楼,前有院子,後有小菜园。那是政府给姥爷这些当年支援建设的老干部建的联排二层楼,从路口进去,左右两边各一排,姥姥家是左手边第五家。每到寒暑假我们几个孩子都会在那里生活一两个礼拜。奇怪的是明明寒暑假都会去,但回忆里的童年却总停留在盛夏。
每天早晨起床後,三个小丫头一起洗漱,吃早饭,然後乖乖地坐在镜子前等着姥姥给梳小辫儿。姥爷则会推着他那辆自行车奔向菜市场,回来的时候,车把上总会挂着装满鱼丶肉丶菜的袋子,车後座还绑着一个大西瓜。
上午时光往往是在写暑假作业中度过的,午饭後姥姥总会把我们三个叫到二楼的卧室一起午睡,姥姥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有时候我们说着话很快也睡过去,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不安分地躺着装睡,等确定姥姥睡着了,我们就悄悄爬下床,到一楼去玩儿。
一楼阳台连着的那个园子是让我们逃避午睡的始作俑者。姥姥爱干净,也怕我们踩坏秧苗,从来不允许我们进到里面去。她和姥爷每次进去也总要换上阳台通向园子的台阶上那双旧胶鞋,回来的时候总要擦擦身子,再换一身干净衣裳。园子里种着大葱丶香菜这类小菜,也有黄瓜丶西红柿这些水灵灵的作物,还有一棵李子树。最吸引我们的却不是这些植物,而是在茂密作物丛中飞来飞去的大蜻蜓。
那些被我们唤作“大蓝天”和“大绿豆”的大蜻蜓只有在这种枝繁叶茂丶无人打扰的地方才会现了踪迹。那个年月蜻蜓还很多,但多是“红辣椒”丶“白医生”这类普通大小的,抓了放,放了抓,早就腻了。我们三个小丫头都特别想要抓到一只“大蓝天”或是“大绿豆”,所以尽管姥姥再三嘱咐不许去园子里“祸祸”,我们也仍趁着她在午睡,悄悄开了阳台的窗,跳进园子,在枝枝叉叉间寻找大蜻蜓的踪影。
一般进园子的都是我这个“老大”,两个妹妹兴奋又紧张地给我把着风,怕姥姥中途醒来发现,每次我在园子里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也不是次次都能抓到大蜻蜓,但这趟盛夏正午的冒险之旅,却仍是那样刺激又快乐。
从园子回来的我们偷偷回到二楼,摸上床,再假装睡一会儿,然後跟姥姥一起“醒来”。洗过脸,姥姥会把浸过凉水的西瓜切开给我们吃。那时候的西瓜怎麽那麽甜啊,是那种凉凉的清甜,咬上一口,所有毛孔都畅快舒坦了。
下午仍是写作业丶看书。吃过晚饭,我们三个会看一会儿动画片,六点半的时候再调到省台,那里有姥爷每天必看的天气预报。七点新闻联播开始後,姥爷看他的国家大事,我们几个会随姥姥到院子里乘凉。姥姥会拿着一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跟邻居的老奶奶们唠嗑,各家来过暑假的孩子会在屋前那片空地上游戏玩耍,我们跳皮筋丶转呼啦圈丶骑自行车丶打羽毛球,或者就是绕着圈疯跑,从来不觉得疲惫。八点多天渐渐黑了,黄金时段的电视剧也要开始了,人们收拾起小马扎,召唤各家孩子,回屋看电视去。
後来那片被当地人叫做“小二楼”的区域动迁了,人们搬到一条马路之隔新建的楼房,再後来“小二楼”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两栋高大的居民楼。我们美好的童年时光就此淹没在“小二楼”的灰尘瓦砾中。
住进楼房的姥姥姥爷依然那样勤劳丶干净,衣柜里的裤子仍像从前那样被姥姥熨烫得裤线笔直,如同商场陈列架那般挂得整整齐齐。姥姥每天早上起来後,都要跪着擦一遍地,她说这样擦得干净。那时候六十岁左右的她身体还非常好,还能干得动这些“只有自己干才放心”的家务活。
我们几个孩子渐渐长大了,从初中到高中,寒暑假回来的次数也有限了,後来基本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每次回来,看着路对面那两栋家属楼,总会很感慨,我们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姥姥姥爷与“小二楼”有关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姥爷的身体一直不错,年轻时候就是运动健将的他,一生都保持着良好的作息和锻炼的习惯。姥姥的心脏一直不太好,但所幸保养的不错,没有影响生活。姥姥人生的最後几年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记忆被一点一点从脑海中擦除,活了一生,最终又回到了原点。在她患病的那些年里,每次看望她之前,我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我想念她,相见她,却又非常难以面对她认不出来我丶一脸茫然的神情,我在她的脸上看得到无奈和无助,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无尽的酸楚和悲凉。
家里人谁也没有想到一直很健康的姥爷会先走一步。出事那天姥爷说客厅有盏灯需要换灯泡,舅舅说等他下午过去再换,让姥爷千万别动。可当舅舅过去的时候,姥爷却已栽倒在地上,旁边还放着一张椅子,和一个摔碎了的灯泡。医生说,人不是不小心摔下来的,应该是上去换灯泡的一瞬间脑出血,头晕才倒了下来。
姥爷离开後,姥姥更加孤单了,虽然身边一直有儿女照顾陪伴,但我每次看到她,还是能感觉到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孤独。姥姥总是坐着轮椅,挨个屋看上几眼,像是寻找什麽,妈妈说,姥姥是在找姥爷。
姥爷去世半年後,姥姥也走了,她真的去找姥爷了。姥姥是在睡梦中离开的,特别安详,妈妈早上醒来发现时,说姥姥就像睡着一样,被褥一点都没有痛苦挣扎过的痕迹。
姥爷生前是体育老师,退休後被返聘到乡政府做会计,温和善良,一生都未与任何人发生过矛盾。姥姥生前是花圈厂女工,後来随着姥爷来到城里,相夫教子,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家庭主妇,一辈子干净利落,勤劳朴实。他们两个从小被定下娃娃亲,一路相濡以沫走到白头。他们生下两男两女,都如他们一样,是平凡但认真生活的普通人。
是的,我的姥姥就是“喜兰”的原型,我的姥爷就是喜兰的“凡江”。他们的故事虽不似书中那般跌宕,他们的爱情也未必像书中人物那般深沉浓烈,甚至晚年的时候俩人还会有些口角,但他们依然搀扶着走完一生。他们没有直白地袒露过对彼此的感情,只有一次,姥姥和我们聊起过去,说,“你姥爷有一次特意从园子里给我摘刚熟的柿子,酸甜的,可好吃了。”我至今记得姥姥当时的表情,带着小小炫耀的羞涩丶甜蜜。
跟如今年轻人轰轰烈烈的爱情比起来,姥姥姥爷之间的感情更像一壶温吞的白开水,那里有遭遇过的生活的苦,也有偶尔撒进的甜,无论甘苦都被岁月融进水里,平淡却经得起咂摸。
一直都有把父辈生活记录下来的想法,我怕他们走了,我们不提,那些日子就被忘了。但一直不知道从何写起,也怕自己单薄的笔力不足以支撑起那些沉甸甸的过往。《人世间》带给我的感情上的强烈冲击算是一个契机,让我终于有勇气去回望,去记录,就算我的能力和语言不足以将那段岁月完美呈现,但总好过让它被忽略甚至是被遗忘。
在写《一起回家》那篇番外时,我一度十分犹豫,要不要把死亡和离开呈现到你的面前。我也一度不忍下笔,不愿再回忆现实中有过的那两场类似的告别。但既然要记录,既然要记住,我还是写完了那篇文字。如果你觉得残忍,那就请只记住正文最後一章的美好吧。
在我为数不多的创作中,这本书是花了最长时间,倾注最多情感的一本。虽然连载的过程并不顺畅,甚至长时间地断更过几次,但我从来没有动过弃更的想法,写完它,是我动笔前最纯粹的初心。有时候一些情节推进不下去了,停更几天又忽然有了灵感,就好像书中的人在召唤我,让我按照他们的意愿将故事讲下去——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我笔下的他们真的有了生命,在那个文字构建的世界里真真切切地生活着。
终于,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我陪着喜兰一家人走过了八十多年的时光。感谢屏幕那端的你,与我丶与孟家人一起历经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的故事暂告一段落了,喜兰的儿女们还在继续着他们的生活,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在文字里,他们的故事没有终结。
你记得或者忘记,他们都曾来过丶爱过。只要我一直记得,他们就永远在那里,鲜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