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羁旅(三)
君不封牵着老马,解萦坐在马背上,兄妹俩要去一趟城郊。
路过城门时,解萦久久望着城墙,迟迟回不过神。君不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她是在看沿街行乞的乞丐——他的老同行。
两人去了城郊不远处的一个竹林,君不封就地削了根青竹,试了试柔韧度,便当着解萦的面给她花式耍起了竹棍,看得小丫头眼花缭乱,连连叫好。
他将竹棍背在身後,带着解萦往城里走,还随手摸了些野果给小丫头吃。马背上专心啃果子的小姑娘很是娇憨,看得君不封心内柔肠百结,想早些完成讨钱的家夥事,领着小姑娘走街串巷。
行至城门,他轻轻拍了拍解萦的小手,笑问道:“大哥刚才那通竹棍,耍得还算潇洒吧?”
“超厉害!”解萦亢奋的连果子也顾不得吃了,双臂支得老高。
“那你说,如果我们在闹市卖个艺,怎麽也会有一两个人为咱们投点钱吧?”
“卖艺?”解萦吃惊地瞪着他,似乎没想到君不封嘴里会出现这麽一个词。
君不封也疑惑地看着她:“你没猜出来?那你之前以为大哥的主意是什麽?”
“呃……”解萦没敢说话,只是瞄了瞄街边要饭的乞丐。
君不封当即会意,无言扶额许久,他还是为这乌龙的荒唐笑出了声:“小丫头,难道在你心里,大哥就只是一个行乞的叫花子吗?”
“不是的!”男人的话里似乎隐隐有责备之意,她噙着泪,连忙解释,“大哥是我的英雄,是我最崇敬的人。怎麽可能‘只是一个行乞的叫花子’,我也没有瞧不起行乞,瞧不起叫花子,我就是被叫花子救的,大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都听大哥的。”
“傻妹子,你想哪儿去了,怎麽突然就哭了?”他疼惜地替她拭着泪,把她从马背上接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
“行乞是咱们这趟旅途的下下下下策,但就算真山穷水尽了,哪怕我重操老本行,也不会带着你和我一起沦落街头的。丫头,这倒不是我瞧不起乞丐,看不起他们也就等于看不起自己,若不是早年一路行乞,没有别人的善意,我活不到今天。但大哥是在街头摸爬滚打起来的,一个乞儿所遭受的白眼,除非身在其中,否则你是很难想象得到的。行乞固然在我的考虑范畴内,但我不会带上你,我怎麽可能会让你跟着我吃苦呢。”
“大哥……”
“不多废话了,我看这里地界儿就不错,咱们兄妹也该练摊儿了。”
解萦还是一脸懵懂,君不封蹭蹭她的小鼻子:“傻姑娘,还真以为你就在一旁干看着啊?你也得来帮忙。”
君不封把老马栓至一旁,从一直未解开的包袱里摸出一面锣。
解萦瞪大了眼睛,行李里怎麽会有一面锣?
男人已经很熟练地敲了起来,还是行话般的与妹子初来贵宝刹,家财尽失,只得卖艺赚一点盘缠……
引来了围观的人,这锣自然就交到了解萦手里,兄妹俩的默契自不多说,君不封使了个眼色,解萦立刻就明白,这是要让她在合适的时候去讨赏银。
君不封是苦出身,在加入丐帮之前,他流离失所了好些年,讨过饭,卖过艺,表演过杂耍。快要饿死街头时偶然得路过的高僧相救,在对方的帮助下入了丐帮,一路走到现在。但即便在江湖上混得再久,曾经用来活命的家夥事,他是一天也没有忘。
他开始以为像解萦这样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会看不起自己这种下九流,可小姑娘看他耍棍舞刀翻跟头,就像初识那天她看他在江边捉鱼,眼里都是纯然的崇拜。孩童的价值观尚未被世俗浸染,世人眼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她看来倒是举世无双。哪怕自己只是个杂耍艺人,小姑娘估计也会巴巴地跟在他身後,和他一起讨生活。
写到这里特别想起的是苏童《我的帝王生涯》里那句话,“假如陛下去走索,奴才就去踏滚木”
解萦也确实很佩服君不封,他毕竟是个声名鹊起的大侠客,却丝毫不摆大侠的架子。寻常侠士看来掉价万分的行当,大哥做起来倒是如鱼得水。一套棍法,几个跟斗,便引得围观衆人一阵喝彩。
每当听到人们抑制不住的喝彩声,解萦便翻转铜锣,瞅准机会讨钱。他们兄妹俩,兄长面容俊朗,英气十足,而小妹子天生娇弱,双眉似蹙非蹙,让人看着好生疼惜,谁被她那闪着泪光的眼眸一看,那碎银就得乖乖地到她口袋里去。
这一通卖艺下来,两人还真赚了不少碎银。他们瞅了处空当,猥琐地蹲在街角,分赃一般算好账,盘算了之後几日的盘缠归属,君不封又有了带着解萦胡吃海塞的底气,中午要带她喝莲藕排骨汤。
行至酒家点好餐,解萦的排骨汤喝得很慢,而君不封在一旁小口喝着当地的烧刀子,也是心情舒畅,小姑娘突然踢踢他的大腿:“大哥,我有个疑惑,我看之前屠魔会的哥哥姐姐们手里都有把趁手的兵器,怎麽唯独你没有呢?”
“因为样样精通样样稀松?刀枪棍棒我倒是都使得来,但都是外行,算不上练家子。非要说唯一强一点的,可能就是丐帮的棍法,但四处背着长棍,行动也不便。我常在外打探情报,顶多带一把趁手的匕首防身,不大方便带其他武器。而且怎麽说呢,刀剑无眼,可能是随了我恩人的脾性,佛家讲究不杀生,所以我也不喜欢杀生,如果真到了非杀不可的程度,那就只好就地取材,有什麽用什麽了。”
解萦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又急切地问:“留芳谷里的能人异士多,会有人专门教徒弟打铁做武器吗?”
“我这小妹子,主意一天一个样,这是不想学医,又想学打铁了?”
解萦脸一红,连忙给君不封夹了几块排骨:“就是想多为大哥做点事。”
“好,要真有你为我做兵器的那天,大哥不管闯什麽龙潭虎xue,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往後的路途,卖艺似乎成了一种日常,甚至是独属兄妹俩的玩乐。但这玩乐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途经襄阳时,解萦险些丢了。
他们如往常那般在街头卖艺,那日正赶上城里有集市,人来的格外多,兄妹俩也因故赚了个盆满钵满,正是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投宿,君不封转头在马上装行李的功夫,解萦凭空消失了。
他和解萦朝夕共处,最清楚自己这妹子的脾性,真遇到什麽感兴趣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无端从自己眼前消失,只会拧着他陪她一起去看。不管是看什麽新奇玩意,他们都在一起。
举目四望,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全然不见小姑娘的踪影。他心乱如麻,又知道这种时候最不能掉以轻心,赶忙闭上眼睛,沉下心来,去捕捉四周微弱的蛛丝马迹。
东北方向隐隐有铃铛牵动的声响,他快马加鞭,循声而去。
掳走解萦的凶徒也感受到了君不封的穷追不舍,本来他还在人群中试图隐藏自己的行迹,後面干脆不要命地狂奔起来。君不封哪会给他逃脱的机会,近日一直背在身後的竹棍被他当成了长枪,手掌一削剖出一个切口,他屏气凝神,用力一掷,那凶徒直接被他钉在沿街的肉铺上,骇得当场失了禁。而他施展轻功,快步而至,剥开那人身後的麻袋,嘴里被塞了布条的小姑娘果然在里面,已经哭得要窒息。
他可以想象到解萦这一路有多绝望,心疼地把她抱起来,男人眼里也有泪:“别怕,大哥在呢。”
在解萦震天响的哭声里,君不封把这凶徒踹去了官府,又摸去屠魔会在此地的联络点,得知这凶徒是个拐卖女童的惯犯,但因为是个有些背景的地头蛇,官府和屠魔会这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事情捅到了眼前,否则不会轻易出手。
一贯好脾气的君不封也忍不住发了火,在联络点破口大骂,高声训人。可能是他发火训人的样子太过可怕,连嚎啕大哭的解萦都被吓得不敢再哭,反而是一副受惊後的痴态,两眼无神地望着他。他见她这样,心疼了又疼,人也不训了,只是抱着她颠颠地哄,这才把小姑娘哄得渐渐回了神。
因为心里有气,君不封谢绝了同僚们的招待邀约,还是要牵着老马去客栈投宿。解萦害怕自己再被人隔空掳走,连马背都不敢再坐,似乎只有在君不封背上,她才能重新感觉到安全。
女孩间或流下的泪水打湿了男人的衣领,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大哥,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之前不是说送你的小铃铛有个秘密,这秘密就在这儿了,它的声音要比寻常铃铛来得更为清脆动听,对常人来说就是听个响,但对我们练家子而言,哪怕是较长的距离,只要这铃铛稍有声响,就可以轻松辨别它所处的方位。”偏头看到一脸瞠愣的小姑娘,君不封低声笑了笑,“之前讨要这小东西就是怕有类似的事发生,这不,千防万防,还是没防着。稍有懈怠,你这小香饽饽就被人给拐走了。”
解萦瘪了嘴又要哭,君不封把她的身子往上颠了颠:“傻姑娘,别哭啦。只要大哥没聋,这身内功还在,就算别人把你弄到了天涯海角,大哥掘地三尺也能把你给找回来。”
“你说好的,不能骗我。”解萦又在号啕。
他把她重新抱回怀里,轻轻拭去她的泪:“不骗你,大哥什麽时候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