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以偿
三更四点,袁清山作为袁府唯一的儿子,在黎明送母亲出殡时,他需抱着牌位同自家老爷子走在最前面,一起引领着丧葬的队伍,诸位哀痛欲绝的女眷和仆人都只能在後面紧随,勉强跟上男人们的队尾。
为赵林容送葬的庄严队伍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地前行,乐师奏出抑扬顿挫的哀乐,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整个出殡的氛围暮气沉沉,而显得路途更荒凉灰暗了。队伍通往曲折的山野路上,大家沿路一边撒出不同颜色的五谷杂粮引路,一边四处丢圆形方孔的黄纸和白纸,为逝者抛出了很多过路钱,以此祈求她能顺利抵达阴曹地府,并安抚路边的孤魂野鬼,不愿野鬼惊扰到逝者,这也是袁府对于主母丧葬的重视。
由衆人呜呜哭泣开始,我压抑几天的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连走路都有些走不稳了。我在哭丧之中诧异的是,索绰罗。婉扬静静来到了我的身边,她先是同情地扶稳我走路,接着她拿出清香的帕子为我反复拭泪,最後温柔又担心地对我说:“妹妹,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要保重身体,莫要伤心至害了身体。我作为新媳妇都知你和额娘的关系很要好,外传你们宛若母女,我进府之前就有所耳闻了,我家里的父母还杞人忧天,他们有些担心我不受她的喜爱,还怕我性子软受你们的欺负,连我嫁进来以後面对额娘也比较忐忑,但是没承想她对我是那麽的和气和关心,也教了我很多如何打理府邸的事情。额娘有些奇怪,觉得对不起我,她对我也是非常照顾,期间交代我日後要与你和平共处,她挂念你是个孤女,嘱咐我多多照顾你一些,她真是个好婆婆。难怪府里的人们都很敬重且喜欢她。我真知你心焉如割,而死者不可复生,婉扬希望你和月白节哀顺变。我听闻大太太一生与人和气,平时乐善好施,她想必也不希望你如此悲戚,反倒叫她的魂魄临走之前放心不下你……请你珍重啊……”
这番话,令我深受到触动,不管彼此的族类,我真挚感谢了几遍面前这位善意的满洲女子,便说,就叫我最後再为婆母哭一会儿尽孝吧。
索绰罗。婉扬再宽慰我好一会儿,她又去搀扶那些裹了小脚而走路艰难的女眷。对于每个裹脚的女眷,不管是长辈还是晚辈,她都帮过她们缓口气及时跟上队伍。
于裹脚女眷而言,前面男人们的队伍走得太快了,她们费神拼劲全身力气,一直在追随他们只是寻常的脚步,宛若她们遭受礼教被困的辛苦人生。
我见了就渐渐止住伤心,也去帮忙搀扶袁清山那些回家奔丧的姊妹们。後来,索绰罗。婉扬就只负责搀扶各位老姨娘了。
赵林容被人们葬入了袁府的家族墓地,这时我想起了曾经梦中的那句话:由父威先压住她的童年,再到後来她像货物一样被父家交给了夫家,夫威就彻底地压死了她,她好像一生都被迫躺在逼仄的地陵石棺里一样,处境是那样的冰冷黑暗,卡得她动弹不得。
可我现在悲哀地觉得,她连灵魂被钉在袁家的坟墓里了。
由于赵林容的临终遗言,我深以为婆母其实并不想被葬入袁府的祖坟,可惜对于她的身後事,我也只能煎熬地旁观,如同她当初帮不了我家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
世家大族的坟墓在野外的风水宝地,平时有奴仆专门看守并且打扫。每一位隆重葬入家族墓地的有地位的逝者,定是有很多贵重的陪葬品,同时有僧侣或道士来超度亡魂。
赵林容的丧事办完不出一月,紧跟着袁禄也终于出事了。原来那走狗如我所愿竟真在官场被排挤得走不下去了,即便有联姻也没能抵抗过那场迟早到来的浩劫。
我之前僞装袁禄的字迹,而分别寄给朝中官员的几封信也算奏效了,但那几封信并不是导致他们分崩离析的主要谋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满大人其实早就有意想解决袁禄,因为走狗参与不少事知道得太多了,他们之间甚至早就産生了龃龉,所以满大人怀疑袁禄的忠心过後,纵使知道袁禄是被人陷害,也准备趁机除掉心腹之患。
後来,袁禄在朝堂中被满大人伺机打压,皇帝也如权势滔天的大臣所愿,看似明升暗降地贬了袁禄的官职和实权,准备将他暂时调出京师办事,实际上皇帝是希望袁禄反水为皇室暗中保留满大人的罪证。
我遗憾袁禄遭到反噬的时机太迟了,他在离开京师的路上,被一直看不起汉官的满大人辅政大臣丶顾命大臣和军机大臣,再次联手报复并搞得出了意外,他们派人在野外欲刺杀他。
可惜袁禄捡回了一条又老又残的贱命,他同时受到满大人在暗地里的要挟警告,走狗深知他们各方的势力,为了保住袁府的荣光和全家人的性命,因此他暂未轻举妄动,打算对意外背後的原因守口如瓶,没有顺着皇帝一举揭发满大人,这害得皇帝憋屈愤懑。
当我听到他们狗咬狗的消息,心中乐开了花儿,唯一不乐意的是袁禄还能活着回来。
袁禄为了治病无法离京,于是,他就回到了府邸暂养重伤,袁府把京师最好的大夫都请来为他诊治了。老爷出事後,忧愁的清山在书房与贵宾议事,我无意间听见了:“父亲从前在朝堂以辅政大臣和顾命大臣为首,依附着他们生存下去,夙兴夜寐地操劳,先前一时是获得了很多好处,可後患无穷,那些满洲大臣原本就不满各位汉官,我早就劝过爹收手不要跟着他们干,现在好了,辅政大臣将对他不满的汉官差不多都除尽了,转过头来终于把矛头对准了身边养熟的狗腿之臣。我爹对他们忠心耿耿,他既没有向与皇帝揭发他们过往的罪证,也没有与其他人通信背叛几位满洲大臣,是他们工于心计且贪心不足蛇吞象,属实太过歹毒了,那几封信兴许是辅政大臣那边的人搞得,他身边养了些能人异士,他们熟知我爹的口吻,有人会模仿我爹的字迹也不奇怪……”
袁禄重伤时罹患中风已经说不了多少话了,他说起话来比较困难,也无法拿笔写字,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我宽慰袁清山过後,主动请缨去虚僞地照顾袁禄,让他们看见我所谓的孝顺,都信以为真别怀疑我,实则我更想潜伏着把敌人一击毙命。
自从赵林容病逝後,索绰罗氏更加繁忙地学会打理袁府,再加上老爷那边同时出了岔子,她就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法兼顾公公和丈夫。守孝的袁清山于心不忍,则协助她打理袁府上下。
所以照顾袁禄的责任,理所应当地落到了我和那些姨娘的肩上,她们上年纪了体力不支,最後都是由我衣不解带地照顾袁禄。
我表面上贴心孝顺袁禄之时,他某些时候竟然对我露出了愧色,不过他照旧装模作样,并未暴露他自己也是害了我家的凶手之一。他只是歪嘴流着口水说,他对我有愧,愧对我的父亲,我父亲当初还帮过他呢,他从前却没有帮到他,他也愧对自己的妻子,她以前为我家的事苦苦哀求过他,可惜他真的无能为力,只能选择其中一条生路。他也故作愤懑地说出,那些残害他的满大臣,也是害死我爹的凶手。
我就顺势天真地劝袁禄,如今公爹已经沦落至此,为何不反抗他们呢?置之死地而後生,何惧奸臣,希望他能够出面扳倒朝中一手遮天的满大人,为他自己丶为袁府上下以及帮我爹复仇。
可是袁禄被满大人拿捏了把柄,他为全家人和大局着想拒绝了此事,长长叹息说现在还不是时机。
我故作懵懂地问他,要等什麽时机呢?
袁禄再度唉声叹气说,他有生之年,看不到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