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和李大海想的不一样,江潮虽然给他“支”走了,但却没有立刻回周宁,而是在楼下抽了一根烟,然後又折返回了李钰和馀小辛家里。
李大海在有李大海在的好处,托他的福,江潮的摸排进行的差不多了,而接下来是“审讯”环节,李大海在不合适,毕竟这在公安内部是相当有说法的一门学问,江潮年轻时候不怎麽擅长,後头给预审的师傅带多了,终于慢慢摸出点门道。
预审,先要学会看人,这人是圆的还是方的,是硬的还是软的,对待每一种人都有不同的问法,圆滑的要吓,有棱角的要激,硬的靠怀柔,软的摆条件,千种人千种面,每种都不一样。
之前李大海同李钰和馀小辛聊了快两个小时,江潮把自己当作一台录影机,记录了夫妻俩所有的表情变化,这事说来挺俗气,他有时甚至觉得只剩下这一只眼後,他比原来看的更清楚了,世上大多数东西失去了之後才能凸显出重要性,而就在过去江潮有儿子,也有两只眼睛的时候,他从来没发觉这些事物于他而言是宝贵的。
进了门,夫妻两个还坐在原地,和人聊起儿子的後劲儿是巨大的,他们两个都没缓过来,馀小辛面前装花生壳的篮子里甚至多了不少纸团。
李钰没想到他回来,匆忙收敛起脸上的哀恸,熟练的客气了起来:“老江?回来拿东西的?”
江潮摇头,心里却忽然想起一件旧事来,当年,江野的丧期过去後他立刻就回了队里,一刻不停歇,而几乎所有见了他的人都要说一句节哀顺变,注意身体,江潮开始没当回事,直到宋局也把他叫进办公室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江潮才开始觉得不对了。
失独是一块儿烙铁,还专爱烙在人人都能瞧见的地方,即使江潮有心想藏,但从失去江野的那一刻,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逃的过这块儿烙铁。
每个人都会知道,你唯一的孩子没了。
江潮如今从李钰的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烙印,在刚刚的两个小时里,这种隐忍而悲痛的底色是一直存在的,而它唯一动摇的一瞬,就发生在李钰听闻李大海希望他们追究的时刻。
江潮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止痛药的效力还在,所以这疼痛让他像只猎犬一样警醒,江潮决定速战速决。
他直截了当地问了:“不追究的原因,可以说说吗?”
李钰一愣:“什麽?”
江潮脑袋里那根作妖的神经此时像条皮绳似的打颤,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偏头痛了,是作为警察的第六感在报警,揪着他的大脑皮瓣在说,接下来的话题,李钰和馀小辛都不会想和他聊。
江潮说:“网络暴力的源头大多不是一两个人,而是群体性的,他们来的快去得也快,就像是之前李大海人肉的那个,就是图一时痛快,这样的人大多只是为了哗衆取宠,一旦得不到回应就不会纠缠,更不可能纠缠你们长达三年之久。”
一下子,江潮不再是江潮了,他是江队长,徐立波让他来关照的也不再单纯是一对失独父母,而是一桩案子。
江潮又说:“长时间的纠缠大多数时候意味着有利害关系,我看了,他虽然说你们吃人血馒头,但重点不在你们身上,而在‘不愧是明星的父母,死了儿子都这麽能演’——和他有仇的是你们的儿子。”
他的语调冷酷了,用的是“激”。
江潮继续说:“李天明的抑郁症部分来源于网络环境,这是他的死因之一,按道理说,你们对于网络暴力的容忍程度应该很低,然而这三年里,你们却一直忍受了下来,这并不是寻常人会做的选择,更不用说,当有人愿意为你们出头,你们的反应也是拒绝,我想,会导致这种结果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
答案已经到了嘴边了,江潮的“摄像头”捕捉着李钰脸上的表情,没有装出来的客气了,桌子对面的人情绪变了,预审到这时候通常就要进入分水岭。
江潮有意吸了口气,空气寂静了,而在这寂静的空气里,又有人叹气,很轻的一声,像是玻璃碎掉前的微弱“咔嚓”。
馀小辛的哭声是跟着那声叹息来的,她绷的很紧的两边肩头掉下去了,捂着脸哽咽:“你非要知道做什麽?那孩子也没有真的伤害到我们,她……”
江潮的脑神经安分了,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心里头跟着踏实了,淡淡道:“你们认识她,而且也知道,她为什麽一直追着你们不放。”
李钰还是不明白为什麽江潮非要问出个结果,叹气一声接着一声:“徐老师只是让你们来问情况吧,这些事情我们不想追究,还不能不追究吗?”
江潮从李钰的语气中听出一种“相煎何太急”的无奈来,他们都是被生活逼到绝境的人,面对同类时往往也不会搞到这样“兵戎相见”的地步。
他说道:“一件事被一个人说久了,即使是假的也会有更多人相信,你们觉得他没有对你们造成伤害,但是事实上,当有一个人这麽说,就会有人学舌,这三年来,应该已经有无数人学过他的‘舌’了吧?”
如果江潮是个程序,他就已经被设定好了要解决别人的问题,无论这中间有多少弯弯绕绕,他的终点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要让李钰和馀小辛从现在被网暴的处境里挣脱出来。
江潮又说了:“无论里头有怎样的隐情,你们选择追究或者不追究,他做的事情都已经在犯法的边缘,未来在别人的口中,他也会变成一个‘网暴犯’,你们的纵容保护不了他,也解决不了任何麻烦。”
比起李大海,江潮就是盘尝着冻牙,但味道却不坏的凉菜,李钰听得出来,他也无法反驳,所以最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又只剩下一声叹息。
“那孩子……是天明不想追究她,从五年前开始,他就让我们别追究了。”
李钰笑的苦涩了,又叹息了好几声,终于还是说了,当年有个小姑娘的手机被儿子的助理打掉,这一幕李天明是压根没瞧见的,直到回头叫人发上了网,李天明才後知後觉,但已经来不及了。
助理是经纪公司领导的亲戚,这事儿当然是认不了的,只能是“无意间撞掉”,事情上热搜的当晚,李天明对着手机,脑子里有一千句对不起,但是他一句都不能说,李天明一直失眠到了天亮。
自从当了明星,这样让李天明失眠的夜晚有很多,包括粉丝们“处决”小徐的那一晚,李天明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三瓣,一瓣是经纪公司的打工仔,一瓣是粉丝们捧在手心里的大宝贝,而最後一瓣,是个有错不敢认,把别人害惨的混蛋。
李天明再一次失眠了,他疯狂地找到了小徐被扒出来的所有资料,在那个深夜里,“打工仔”和“大宝贝”都已经睡了,但是“混蛋”还醒着,他辗转难眠,翻来覆去,最终,在天亮前,他给自己的父母打了一通电话。
馀小辛和李钰的低调在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当天晚上,当六十万艰难地从李天明的账户辗转到李钰的账户,最终再辗转进小徐母亲的水滴筹时,李天明松下了一口气。
如果他要继续当打工仔和大宝贝,势必意味着他要同时当个混蛋,李天明告诉李钰,以他的身份,他或许永远都无法亲口跟小徐说一声抱歉,那麽,混蛋挨骂,那就是天经地义了。
五年前,李钰最终也没能从儿子的那通电话里听出他其实已经失眠很久,他只知道,儿子对他说完这些就困了,直到天亮的时候,“混蛋”也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