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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夏桐这个名字在出乎预料的地方突然出现了。

夏天的夏，桐花的桐，和徐立波那张纸条上一模一样的两个字，不算罕见，但足以让原先就上紧了弦的三个人注意到。

结合那张纸条上前头四个名字，全都是失了独的苦命人，後头的三个人会有怎样的人生也就不难想了，江潮尝试着问了女人：“这个叫夏桐的，你们知道吗？”

女人的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夏桐的身份，不出所料，又是个失独的母亲，然而，负责人这时竟是笑了，说道：“夏老师啊，她也是很早以前的成员了，现在已经不来了，毕竟，又有了家庭嘛，我们上一回回访过她，现在过的很幸福。”

好家夥，幸福！李大海眼睛都瞪直了，谁能想到呢，失独母亲能和幸福这样一个词汇挂上鈎，他脱口而出：“是……又有了孩子吗？”

女人的反应再一次出乎意料了，她摇了摇头：“只是再婚了，但是她这个丈夫是她女儿去世之前帮她挑的，所以现在过的很幸福……真希望在我们这儿的失独老人们都能像是夏老师一样。”

这话说得深了，里头不光有幸福，竟然还有一种美好的愿景，而就像是要给他们“树立一个榜样”，女人很快调出了夏桐的资料，给他们讲了这个瑕不掩瑜的美好故事。

和大多数对命运一无所知的失独父母不同，夏桐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自己会失独了。

从小到大，命运虽说很少站在夏桐的对立面上，但也很少直接站在她这边，也因此夏桐的前半生就像是她在失独这件事里的处境一样，既是不幸的，同时也是幸运的。

作为家里的老二，夏桐上头有个姐姐，下头还有个弟弟，夹在中间，可谓是两头都不落好，一边得穿姐姐的旧衣服，另一边还得割爱自己的玩具给弟弟，夏桐委屈了，她有满肚子的苦想诉，但一到要摆事实讲道理的时候，夏桐的委屈却又上不了台面了。

夏桐要穿旧衣服，但她不需要洗碗，夏桐要让出玩具，但她也不需要考一百分，总而言之，夏桐的一切得失都是那麽平均，她的委屈普通了，不值一提了，于是，夏桐就只好这样沉默着度过了她的整个童年，在委屈和平平无奇中长大了。

二十三岁时，夏桐嫁了人，她的婚姻也延续了那种微妙的委屈感，人是家里给介绍的，夏桐总共也没见过几面，她想拒绝，却又挑不出什麽不好，于是，事情就这麽成了，夏桐带着这点儿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成了家，第二年，她怀了头胎，丈夫偷偷找人看了，是女儿。

夏桐的婚姻从这一刻开始展露出一些险恶的兆头，丈夫想把孩子打了，毕竟只能要一个，他想要个儿子。

从小到大第一次，夏桐和人吵架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夏桐实在是沉默了太久了，她的委屈堆积成山，终于，在这一次一次性塌了方，夏桐咬死了，绝不打孩子，否则，就离婚。

终于，夏桐取得了胜利，她的头一次爆发换来了丈夫的让步，孩子会被生下来，但是，丈夫对她说话的频率明显减少了，家里的气氛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又是一件让人喜忧参半的事情发生了。

当年秋天，夏桐的女儿小雨出生了，夏桐的生産不算顺利，最终是剖下来的，为此肚子上留了长疤，但这一次，夏桐却不觉得委屈。

这个孩子是她留住的，也是她想要的，夏桐这辈子第一次拥有了一件自己争取来的事物，那就是她的女儿。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尝过不委屈滋味的夏桐又怎麽甘心再让她的女儿过她小时候的生活呢，于是，夏桐才不管丈夫是不是喜欢这个女儿，她就要给女儿最好的，不单单是要养她长大，养她嫁人，而是要富养，养出一个不知道委屈的小公主来。

夏桐一意孤行了，当然这一意孤行是有代价的，丈夫回家回得越来越晚，夏桐心里头明白这代表什麽，但她现在有女儿了，所以她也不委屈。

小雨五岁那年，夏桐在单位接到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声音很年轻也很好听，上来就说：“姐，离婚吧，你就放我们俩在一起，我求你了。”

声音好听的女人说到最後哭了起来，哭得委屈了，于是，夏桐到了嘴边的话就这麽给这阵委屈砸了回去，毕竟相比于女人，她的委屈好像再一次不值一提了，夏桐不知所措，沉默了很久，最後她轻轻巧巧，说了个“好”字。

二十九岁的夏桐成了单亲母亲，家里张罗着要再给她介绍，但夏桐这一回却表现出惊人的决绝，她一口拒绝了所有的好意和威胁，昂首挺胸地走上了一条只有她和女儿的道路。

一下子，夏桐从小到大养成的优良品质都在这时发挥出了作用，她坚强，沉默，受得了委屈，似乎天生就是一块儿做单亲母亲的料子，夏桐一言不发地撑起了生活压在她身上的所有分量，她从不对人抱怨，但不知为何，小雨却还是注意到了。

终于，这世上出现了一个人，她注意到了夏桐的委屈。

八岁的时候，小雨就会用肉嘟嘟的小手帮夏桐捶背了，她一下下“捶打”着夏桐瘦削的背脊，力气轻的像是猫在挠门，但是这力道却不一般了，夏桐那堆积成山的委屈就这样给小雨的“小爪子”敲碎了，他们簌簌地滚落下来，夏桐背着身子，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小雨真好啊，夏桐夜里抱着她，心里头既感慨又感激，她抓着小雨那双了不起的小肉手揉了揉，满怀爱意，结果这一揉却不对劲了，夏桐眼尖地发现，小雨的指关节因为给她敲背，上头长出了一些小血点，无论她怎麽揉都消不掉。

夏桐心里头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第二天，她带着小雨去了医院，一套血常规做了下来，一张诊断书在顷刻间就把夏桐砸哑了声。

急性白血病。

薄薄一张纸，白纸黑字，夏桐的天直接塌了，她怕是误诊，急急忙忙拉着急诊大夫问，对方却只叹了口气，说道：“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得这个病的很多，只能先靠化疗稳住病情，後期看她的情况，万一复发，就只能靠移植了。”

隔着门，一无所知的小雨正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两只小脚，明明还是不懂生离死别的年纪，但是她却已经懂了夏桐的委屈，以至于当夏桐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进去了，小雨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什麽都明白了。

“妈妈，我们治病吧，不害怕。”

小雨的声音脆生生的，把软软的手掌搁在她的脸颊上。

只一下，夏桐忍住的委屈便又泛滥起来，她用力抓住小雨的手，像是想把什麽通过手掌送去女儿的身体里，她重重嗯了一声，带着点潮湿的鼻音。

要治病，当然要治，好不容易有一个能读懂她委屈的人，夏桐怎麽可能放弃。

她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想到女儿马上要受的委屈，要受的罪，夏桐的心一点点冰凉了，她在此时此刻恨不得进到小雨的身体里，替她将後头的事儿都扛了。

夏桐委屈，她恨，恨上天为什麽不让她生病，恨上天为什麽不让她化疗，但她还能怎麽样呢？一个母亲在这个时候是不能倒下去的，她不能委屈，所以，夏桐只能抓住小雨的手，在一切都还没发生之前，她答应了女儿。

未来只要是女儿想要的，自己都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