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对于赵青阳来说,命运是一条蜿蜒的山路,他艰难地转过一个路口,以为自己走上了平坦的道路,却没想到,再往前,他又上了另一个弯道,更险,更急,也更痛苦。
林雅的癌症是凶险的,发现时已经像个苹果大小了,大夫甚至没有找到原发癌的位置,手术解决不了问题,全靠“拖”。
于是,接下来的一年,林雅的命就这麽被拖住了,靠着化疗和放疗,她被拖得血肉模糊,气息奄奄,只剩下一把骨头,到最後,是赵青阳不忍心再拖了,他问林雅还想做什麽,但林雅又还有什麽能做的呢?她身上插着管子,下不了床,所以她只能叫赵青阳“好好活着”,带着他们的女儿,替她“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不由分说的,两份“好好活着”压在了赵青阳的肩膀上,这四个字看不见摸不着,却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将赵青阳压得愈发沉默寡言。
家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赵青阳告诉自己,他是得好好活着呀,就算没有之前那两份嘱托,他还有女儿呢。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门口传来脚步声,江潮拉了一把赵青阳的胳膊,他只能停下来。
没有时间了,剩下的这几秒只够赵青阳挤出一个苦笑,他对夏桐说:“剩下的你应该猜得到,夏老师,靠约定活着是不会幸福的。”
门应声开了,刘天走了进来,他没能把儿子带回来,不但如此,这场家庭矛盾还给三个外人看了个明明白白,刘天脸上不好看了。他看了一眼妻子,眼神挺深,夏桐立刻会了意,对三人苦笑道:“不好意思,今天家里有点事,之後可能没法招待你们了,要不,徐老师和冯老师的事情,我之後打电话和你们说?”
夏桐说得委婉,但在这种情况下,江潮他们还有求于人,当然没法赖在人家家里不走,不得已,三人下了楼,走出一段,憋了半天的李大海终于炸了锅了:“难怪徐老师把夏桐写在那张单子上呐,她这日子过的也太憋屈了,她那老公讲半天建筑一个字都没提到她,儿子也对她爱答不理的,这十年到底是怎麽过的?”
赵青阳一言不发,他今天的话已经讲的超标了,事实上,刚刚在夏桐家里,赵青阳已经把心掏出来大半了。他能说的都说了,再说下去,就是一个失独父亲的底线——他差点儿就要把赵晶的事情说出来了。
两年前,赵晶的“好好活下去”是压断赵青阳神经的最後一根稻草,扭开药瓶子的一刻,他不再是矛盾和拧巴的结合体,在那一刻,赵青阳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当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死就成了唯一的盼头,那时候,赵青阳曾经切实感受到了骇人的痛快,而这痛快直到如今都让他感到後怕。
赵青阳说:“她是为了完成和女儿的约定才一直守着这个家,但如果这麽一直下去……”
他的话没说完,赵青阳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是“过来人”,他已经“死”过一回了。
三人之间沉默了,谁都没想到每回想问出一点线索都会这麽坎坷,似乎全天下的坎坷都给他们这帮失独的人给碰上了,而李大海这边还在纠结是先解决夏桐的问题还是先把徐立波和冯舒的事问清楚,忽然间,一道身影猛地窜到了他们的面前,站定了。
那是刚刚跑出家门的刘昊。
年轻人将他们带去了小区里的小广场,还没等他们开口,刘昊语气老道了:“能给我根烟抽吗?”
江潮摸出一根玉溪递过去,刘昊熟稔地点上,深深抽了一口,眉头皱得像是一个中年人,他说:“我希望她能离开我们家。”
对着三个陌生人,这话来的唐突了,李大海眉毛一扬,明显是动了脾气:“她嫁过来都十年了,你到现在还没把她当你妈?”
刘昊烟抽得老成,凭着这支烟,他在三个年龄是他两倍大的人面前丝毫不露怯,淡淡道:“我不把她当我妈是我的事,毕竟她没生我,不是吗?”
轻轻巧巧一个反问,李大海的火气彻底给勾起来,他痛恨不好好说话的人,而刘昊恰巧就在他的“雷点蹦迪”,李大海冷笑:“养条狗养十年都能养出感情,你倒好,十年都没养熟。”
李大海的语气在挑衅,放在网上,他就是在“钓鱼”,等着对方愤怒地来咬鈎。
李大海已经想好了,要是这小兔崽子今天非要在他面前说什麽亲娘生後娘养,他就要好好跟他掰扯掰扯,毕竟,李大海一个结过三次婚年过半百的人,他还不信自己没法在这种人生阅历的问题上说赢一个毛头孩子。
李大海胸有成竹了,然而,这回他的鈎却放了个空,刘昊最後深深吸了两口,熄了烟,转头问了李大海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你们希望她留在我家里?她过的好不好,你们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
一下子,李大海噎住了,刘昊并不是一般的小年轻,他很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李大海给掐住了软肋:“你听到我们刚刚的话了?”
刘昊点点头:“你们不是志愿者吗?她这个情况,你们一眼就能看出过的好不好了吧?”
这话说的笃定了,同时却也漏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年龄的优势在这时候凸显出来了,赵青阳和李大海几乎异口同声:“所以你很在乎她过的好不好?”
刘昊到底还是年轻,之前装好的腔调还没起好就给拆了台,脸上立刻恼羞成怒起来:“我没这麽说。”
这回江潮心里也有了数,淡淡道:“想让她从家里离开的方法有很多种,犯不着要跟我们几个外人说,你也知道我们是志愿者,所以,其实你是希望我们救助夏老师吧?”
刘昊别过脑袋,这才露出几分稚气来,他拧着眉毛盯着江潮:“我只是希望她能离开我们家,对她还是对我都好。”
赵青阳问:“跟你有什麽关系?”
刘昊说:“她现在名义上是我妈,当然跟我有关系。”
一下子赵青阳就笑了:“所以这才是实话,你把她当妈,觉得她过的不好,所以才希望她能离开这个家,对吧?”
他拿出些长辈的架势,刘昊的脸上更不好看了,嘴巴抿了抿,眼睛转开,声音也落回去:“总之她在我们家过的不好,我看着难受,还不如让她走。”
弄半天原来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李大海哭笑不得,上去对着人肩膀就是一下,把刘昊拍的一哆嗦:“你们这些小年轻好好说话不会啊,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坏习惯,好事儿也能给你说成坏事儿。”
刘昊原本还想端一会儿,但如今血都往脸上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回头显然已经不行了,他边边扭扭地开了口:“她最近身体也不行了,我觉得再这麽下去她得活活在家里耗死,这话我没法和她说,和她说了她也不会听的,你们要是志愿者,你们帮帮她吧。”
“什麽叫做你和她说她不会听?”
江潮对刘昊的边扭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这家里的社会关系,于是江潮拿出坐在桌子这边的派头,对桌子另外一边的刘昊发问了:“说说吧,你们家的情况到底是什麽样的,我们想帮她,但前提是得知道她现在面对的是什麽,你又为什麽非要她离开。”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去,年轻人彻底给砸泄了气,他又开口讨烟了,这一回,刘昊的声音显出几分苦闷来,他深深吸进一口烟,再吐出来,两边肩膀塌了下去,刘昊说:“其实,相比于她,我更想让我爸离开这个家。”